想反映某種心靈真實
在中國人的情色圖譜裡,加入「僧尼」這個項目,似乎有點「不倫」。眾所周知,出家的和尚和尼姑是四大皆空,不僅不能有性行為,連情色之念也不應該有,但在明清筆記小說裡,卻有不少淫僧色尼的故事,而成了我們不得不加以留意和探討的一個議題。
除了筆記小說外,當時流行的公案小說、章回小說及笑話裡,亦不乏花和尚和俏尼姑,譬如在《繡像龍圖公案》裡,在四十六個涉及色慾的命案裡,就有九件是和尚尼姑犯下的,比例可說相當高。而在《拍案驚奇》裡,〈奪風情村婦捐軀,假天語幕僚斷獄〉、〈聞人生野戰翠浮庵,靜觀尼畫錦黃沙衖〉等卷裡的出家人更是個個性致勃勃。最不堪的是,和尚尼姑還成了色情小說的主角,除了《燈草和尚》等書外,明代的唐寅更特別編了一本《僧尼孽海》,收集了二十六個和僧尼有關的色情故事,其開卷語說:「漫說僧家快樂,僧家真個強梁。披緇削髮下光光,妝出恁般模樣。上禿牽連下禿,下光賽過上光。禿光光禿禿光光,才是兩頭和尚。兩眼偷油老鼠,雙拳叮血螞蟥。鑽頭覓縫喚嬌娘,露出佛牙本相。淨土變成慾海,袈裟伴著霓裳,狂言地獄難當,不怕閻王算帳。」把六根清淨,平日讓人頂禮有加的和尚尼姑描述得極其淫猥不堪。
這實在是一個值得玩味的現象。我們有理由相信,大多數的僧尼即使不能完全斷絕情慾之念,也多能遵守教規,不會冒然干犯色戒。淫僧色尼的事蹟即使有之,也只是少數,但它們卻一再被搬上檯面,這種書寫要反映的似乎不是「客觀真實」,而是某種「心靈真實」──在某些人內心深處,對佛家禁慾及奉行此戒律之僧尼的看法,而這也是本章要探討的重點,前面幾個故事就是我們的素材。
對禁慾的不敢苟同、懷疑與揶揄
從這些故事可知,不少人對僧尼的斷絕情慾之念是不敢苟同、充滿懷疑、甚至大加揶揄的。
在〈和尚尋歡〉這則不堪的故事後面,《點石齋畫報》的作者還加上他的評語:「竊謂和尚亦人也,其不能無慾也。亦有生以來自然之氣機,人道也,亦天道也。誦佛經者謂佛為好生,極之一蟲一蟻必令得所,毋相殘;雲雨於本體之生生不已,則又禁之、遏之、閉之、塞之如槁木,為絕壑,此何故耶?其義有不可通者矣。一陰一陽之謂道,佛豈不泛陰陽中來乎?於和尚乎何尤?」中國人在性方面講究的是「陰陽調和」,佛教僧尼的禁慾觀違反了中國人以自然為師的生命哲學而讓很多人難以苟同。
在〈沙彌想老虎〉裡,老禪師唯恐小沙彌初見女色動了凡心,說那是「會吃人的老虎」,但小沙彌回寺後,心裡想的還是那「會吃人的老虎」,這個類似寓言的故事顯然要表示,一個人見了異性而心動乃是發乎本能的自然反應,壓抑這種本能不僅是不自然、徒勞的,而且為了壓抑本能,竟將女人「污蔑」成「會吃人的老虎」,也是不道德的。
在〈和尚抱鼓〉裡,老和尚見眾徒弟見色心移,實在不成體統,而給大家(包括他自己)一個「定力」考驗,結果眾徒弟「見色即舉」,把懷中小鼓敲得咚咚作響,而老和尚更是「銳不可當」,連鼓皮都戳破了。這個類似笑話的故事除了在嘲鄙和尚們「定力」不夠外,亦在表示勉為其難地壓抑性慾,導致的可能是更令人不堪的出乖賣醜。
〈美女與和尚〉這個故事則更進一步暗示,多數出家人的「色空」,其實只是鴕鳥式的「逃避」策略,並非真正的「真空不染」,像故事裡自信道力足以勝魔的和尚(又一個將女人污蔑成魔鬼的和尚),接受美女的「挑戰」,結果在片刻的倚偎撫摩之下,就把持不住,而毀了戒體,似乎比一般人更不堪一擊,更經不起實質的考驗。
對僧尼淫行的態度與看法
結果,在「動心」而不能「忍性」的情況下,有些出家人就違犯了戒律,做出各種苟且之事。它們包括:在寺庵裡窩藏婦女或少年,而與之淫媾,如〈姦僧〉及〈失蹤的少年〉;僭出寺外與良家婦女通姦,如〈劫妻得僧〉;用金錢收買貧窮人家婦女,輪流陪宿,如〈姦僧〉;到妓院裡嫖妓,如〈和尚尋歡〉;將尼姑庵翻成風月作坊,讓蕩婦與無賴姦宿,如〈尼庵多淫〉;和尚和尼姑共結大歡喜緣,如〈海宏寺與益壽庵〉;而像第九章的〈寺中求子〉 ,則是利用密道潛入佛殿,於莊嚴法相下在求子婦女的身上播種。
對這些「有辱佛門」的淫行,一般人有兩種看法:一是像《點石齋畫報》所說的:「和尚(尼姑)亦人也,其不能無慾也……於和尚(尼姑)乎何尤?」要怪也只能怪佛教戒律的嚴苛,更何況佛教向來是慈悲為懷,方便為門,收留了不少衣食不繼的人士,他們的托身佛門,主要是為了生活,於佛教的精微教義根本無從領略,因此,對犯了淫行的僧尼,並未特別痛限,罰則比照「俗人」辦理,外加「令其還俗」一項,〈海弘寺與益壽庵〉就是這樣的態度。一是認為僧尼自許四大皆空,而暗地裡幹那風流勾當乃無恥之極,而主張嚴懲,像〈姦僧〉裡馬提鎮殺死由窮婦輪流陪宿之和尚,就是這種態度,明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穫編》裡說明太祖將犯了淫行的和尚尼姑「俱投之于河,既不必讞鞠定罪,亦不須刀罪行刑」,以及周孔教中丞對江南假尼行淫之事,「羅致諸尼,不笞不逐,但以權衡準其肥瘠,每觔照豬肉之價,官賣與鰥夫」是「直捷痛快」的「萬世良法」,亦是此一態度的反映。我們很難說哪一種態度較佔上風。
不過有一點似乎是大家看法一致的,那就是豁了出去的僧尼,其行徑往往被認為要比一般人來得「饑渴」而「猖狂」。像〈失蹤的少年〉裡的某乙,在被誘入尼庵後,庵內的尼姑「不論老少,一一與之淫戲」,而且在他不堪剝削而萎靡不舉時,尼姑又以密法使其再度勃起,「晝夜不歇地交合」。而在《拍案驚奇》卷二十六〈奪風情村婦捐軀,假天語幕僚斷獄〉裡,太平禪寺的老和尚大覺原本夜夜摟著徒弟智覺一床睡,後來來了個避雨借宿的村婦杜氏,師徒兩人就「猴急的如那搧火的風箱」,連番和杜氏鏖戰,「如狗舔熱煎盤,戀著不放」。這也許只是文學筆墨,但卻反映了一般人的想法──長期禁慾的僧尼一旦慾火被點燃,就會像山洪暴發般一發不可收拾。
《十日談》裡的風流神父俏修女
西方教會裡的神職人員──天主教的神父、修女,以及早年基督教的牧師,也要過禁慾的生活,但在西方民間亦不乏對此不敢苟同、充滿懷疑與大加挪揄的記載,其中尤以薄伽丘(G.Boccaccio)所著的《十日談》最具代表性,在逃過瘟疫浩劫的七女三男於十日中道出的一百個故事中,有不少教會人士的淫行穢跡。茲舉例如下:
一位天真美麗的少女想敬奉上帝,而到沙漠中拜訪苦修的修士,求他指點迷津。修士在夜裡忍不住肉體的誘惑,向少女坦承他身上有一個「魔鬼」,正放肆騷擾,而少女身上則有一個「地獄」。他勸誘少女說,魔鬼是上帝的敵人,必須將「魔鬼」趕入「地獄」,靈魂才能獲得拯救,於是修士在床上「把魔鬼送進地獄,一連六次,才略略把這魔鬼的驕矜之氣安靜下來」。
一位神父愛上了教子的母親,即假借教父探望教子的名義,經常去那位女士家裡,並向她表達愛慕之意,說他「脫下僧袍,就和普通人一樣」,於是兩人成其好事。某日,兩人正在床上翻雲覆雨,女士的丈夫突然回來,女士編出一個謊言,讓丈夫相信她和神父關在房間裡是在為他們肚子裡長了很多蛔蟲的兒子祈禱。
一名男子假裝成啞巴,到女修道院內擔任園丁的工作,修女們見他年輕力壯又不會洩露祕密,一個接一個爭著要和他同睡。最後,女住持窺見他的陽物,「受著肉慾的襲擊」,而「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間,數天不放出來」。最後,男子因不堪剝削,只好開口說話說:「我一個人要滿足九個女人,有點不能支持了」。
一位修女和某個男子私通,其他修女去向女住持密報,要她來捉姦。而女住持則正和一名神父在床上顛鸞倒鳳,倉促之間,誤以為神父的內褲是自己的頭巾而戴在頭上。當大家將偷情的修女扭送到大廳,女住持嚴厲責備她時,大家才發現女住持頭上的頭巾竟然是神父的內褲,當眾出醜的女住持遂改變口吻,「用溫和的語氣對她們說無論何人都不能對抗肉慾的進攻,她勸眾修女,如要享樂須善守祕密」。
這些淫行穢跡以及作者對它們的嘲諷,跟中國可以說沒有什麼兩樣。
性本能在長期壓抑下的轉化
但西方人除了暴露教士修女們的虛偽,並加以揶揄外,他們也注意到有些教士修女在長期壓抑下,不得發洩的本能會另外尋求發洩的管道。譬如下面這幾個例子:
早期的基督教聖徒如聖‧傑倫(St.Jerome)、聖‧奧古斯丁(St.Augustine)等,原本都有完全的性生活,在皈依基督後才開始禁慾,誓絕那種「罪惡」。在意識清醒時,他們確實「心如止水」,但聖‧傑倫卻不時會陷入如熱病似的譫妄中,眼前出現肉感狂舞少女的幻影,而聖‧奧古斯丁則不時會作色情夢(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得到了一個結論:「我們不必對自己的夢負責」。)
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這些幻影或夢境,其實是他們「潛意識慾望」的顯影。聖徒們並未真正的「斷念」,只是壓抑或潛抑而已,在意識鬆懈時,潛意識裡的慾望立刻又會翻騰而出。更有名的是聖‧泰麗莎(St.Theresa)的一個夢:「那個天使手中握著金色長矛,其鐵硬的尖端似乎還燃燒著火光。他用長矛朝我心中刺了好幾次,終於穿透我的臟腑。當他拔出時,我幾乎以為他連我的腸子都拉了出來,他讓我完全燃燒在上帝的愛裡。那是很痛苦的,我呻吟了幾聲,但這痛苦帶來了無限的甜美,使我幾乎不願失去它。」泰麗莎聖潔地談起她的夢,認為那是上帝的恩寵,但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這卻是一個典型的經過改裝的色情夢──「金色長矛」是陽具的象徵,「朝我心中刺了好幾次」是性交的象徵,本能不死,只是被改裝而已。
而在十六世紀時,科隆地方的某女修道院爆發醜聞:修道院附近的一些少年夜裡潛進院內,和他們認識的修女私通,東窗事發後,院方嚴厲監管這些修女,不久,住在修道院內的一位少女開始有「愛人每晚來找她」的幻覺,隨後爆發身體抽搐的症狀,而「保護」她的修女們也跟著發作同樣的症狀,就像「流行病」般。調查此怪病的一位德國醫師威爾(Weier)發現,修女們發作時雙眼緊閉,仰躺於床上,小腹弓起,不停抽搐,發作過後張開眼睛,臉上露出羞恥與痛苦的表情。威爾醫師精確地指出,此病乃源自「性的壓抑」。從現代精神醫學的觀點來看,這種「流行病」乃是「集體性轉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因為鬱積的性衝動得不到發洩,遂轉而變成類似交媾動作的抽搐症狀。這些現象及對它們的敏銳觀察跟後來動力心理學派──特別是精神分析的興起有密切的關係,而它們也有助於對人類深層心理的了解。
但很遺憾的,筆者並未在明清筆記小說及相關的資料裡看到類似的記載。在中國,出家人似乎只有兩種:一是「一塵不染」的高僧淨尼,一是「性致勃勃」的淫僧色尼,黑白分明,而缺少靈慾衝突與掙扎的灰色地帶。
宗教性禁慾之根源與反思
完全斷絕情慾之念其實是相當違反人性的,但很多宗教卻都嘗試這樣做。此一宗教性禁慾的根源可能不是要彰顯道德,因為我們實在看不出「沒有情慾」跟「德行高超」之間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它可能源自更古老的禱神儀式──早在這些宗教興起之前,人類已有各種禱神儀式,而多數民族在禱神時最常做的兩件事是禁食(或節食、齋食)和禁慾,目的是藉以「淨化」自身,並向神明表示自己的虔誠。這樣的儀式顯示人類很早就認為飲食男女會使人變得「污濁」,而有必要在某些時候加以禁絕。宗教性齋食及禁慾可以說是這種儀式的延續及強化。
為了表示自己更純淨、更虔誠,就必須更長時間的節食及禁慾,乃至成為終身的素食及完全的禁慾。但這其實已扭曲了儀式的初衷,因為在古老的禱神儀式之後,繼之而來的總是大吃大喝及縱情狂歡,淨化只是暫時性的。要長期只吃素而不沾葷,也許較容易辦到(這只是局部禁食),但要完全斷絕情慾之念(包括不作情慾之夢),卻沒有幾個人辦得到,多數的僧尼其實都面對了相當嚴苛的考驗。有人經不起考驗,而「結束」禱神儀式,縱情狂歡,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但中國人似乎特別在意和尚尼姑的淫行,事實上,中國本土宗教──道教裡的道士也是要禁慾的,但筆記小說裡對道士的性揭露與性奚落卻比僧尼少很多,這裡面可能還牽涉到一個微妙的文化因素,從歷史上發生多次的禁佛毀寺、逼令僧尼還俗事件可知,對佛教的反感是一直存在的,特別是對儒家信徒來說,佛教更一直威脅著他們在思想、文化上的主導地位,而儒家在性方面是主張中庸之道的,佛教僧尼的禁慾主張就成了最不得人心、最容易被抓到把柄、也最好大作文章的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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