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所作的一個「預知之夢」
筆者在高一時,曾作過一個「預知之夢」,至今印象仍非常深刻:
「上課鈴聲響了,我才想到這一堂要上地理課。地理老師是一位女老師,她總是要我們準備一張椅子,好讓她能坐著講課。我(當時擔任班長)發現講台上空無一物,看看黑板上的值日生表,曉得今天的值日生是廿七號的張君。於是我要張君到教員休息室去搬一張椅子,張君說:『為什麼要我搬椅子給她坐?』張君不去搬,我頗為不滿,但爭辯也沒有用,我怕地理老師最後會怪罪我這個班長,只好自己到教員休息室搬了一張椅子。」
第二天是星期四,第三、四節剛好是地理課,起初我並不太在意昨晚所作的那個夢,但到上課鈴響了,講台上沒有椅子,我看看值日生表,居然正是廿七號的張君!我要他去搬張椅子,而他果然不去搬,最後只好我自己去搬。在來回教員休息室的途中,我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感覺,因為這一切都已事先出現在我昨晚的夢中。
當時,我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在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某種神祕的力量在決定塵世的一切,而這個夢就是我對此一神祕力量的「驚鴻一瞥」。
但後來,在我接觸精神分析後,我才慢慢理解到所謂的「預知」其實是我「焦慮的預設」,而所謂在冥冥中擺佈一切的「神祕力量」,其實是我的「潛意識」。原來我在高一時,是個拘謹守法的好學生,對老師的命令或吩咐都誠惶誠恐地遵守,而當班長更是要顧及「全班的責任」。在作那個夢的前一天,也許我已在無意中瞥見值日生的學號(直到今天,我仍能依學號順序將高中同學的名字一口氣唸出來),而在潛意識裡開始對明日的地理課及值日生是否能搬椅子擔憂,廿七號的張君素來就比較不馴,更讓我擔心。結果在入睡後,這些潛意識的內涵遂變成一場夢,在我的心靈劇場裡上演。而它們的「奇驗」,只是在表示我潛意識裡的掛慮是「真」的。
當然,這種潛意識作用並不像前章的信念作用,有客觀的數據可做為佐證,相不相信全憑個人的知識背景和生命觀而定。但類似潛意識這種心理因素,卻也能為許多「靈驗」事件提出有別於古典命定論的另一種解釋。
鬼神托夢其實是潛意識的外射
〈夢中罪業〉這個故事,依古典命定論來詮釋,屬於因果報應,全知全能的神在夢中指出了聞太倉昔日的罪業,而它也是造成聞某兒子重病的「原因」。但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聞某所作的那個夢其實是他「潛意識罪惡感」的外射,與「神」完全無涉。
事實上,某些古人很早就知道,所謂「鬼神托夢」乃是當事者自己想法的顯影。在《禪話一○一則》裡,有一個故事說:
有一個人,他年輕的妻子生了重病,不久人世。妻子在死前對丈夫說:「我太愛你了,也不想離開你。在我死後,你不能去找別的女人,否則我做鬼也要回來找你算帳。」
不久,這位妻子就過世了。丈夫在頭三個月循規蹈炬,相當尊重亡妻的遺願。但到第四個月,他卻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在兩情相悅下,他終於和這名女子訂婚,準備再婚。但自從訂婚那天起,他亡妻的鬼魂每天晚上都來騷擾他,罵他移情別戀,不守諾言。鬼魂神通廣大,對他和準新娘間的種種關係,譬如他送她什麼禮物,對她講了什麼話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一一在他面前複述一遍,並加以奚落。這使他變得很煩惱,而難以成眠。後來在鄰人的指點下,他去向一位禪師求教,盼禪師指點迷津。
禪師在了解整個情況後,對他說:「下次你亡妻的鬼魂再來時,你不妨和她來個君子協定:告訴她既然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對她也沒有什麼好隱瞞了;但請她回答你一個問題,如果她答對了,那你就決定遵從她的要求,和那個女人解除婚約,以後絕不再娶。」
這名被女鬼所困的人問:「我要問她什麼問題呢?」
禪師說:「你只要隨手抓一把黃豆,問她手裡究竟有幾粒黃豆?如果她答不出,那你自己自然明白,而她以後就不會再來騷擾你了。」
當天晚上,那個女鬼果然再度出現,而且也知道他去找禪師的事。他依禪師的交代隨手抓起一把黃豆,問:「妳既然什麼都知道,那麼說說看我手裡究竟有多少黃豆?」
女鬼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終於消失了,此後也不再出現。
禪師要這位男士「領悟」的是:夢中出現的亡妻乃是他心中罪惡感的「化身」。「無所不知」的鬼神,所知道的其實只是「自己知道」的事,而「自己不知道」的事,鬼神也不可能知道。這與精神分析所說的潛意識外射,可以說是不謀而合。
「念動」與「讀心術」
在〈我知他始知〉裡,非常靈驗的山陽女巫和江州卜者,也是只知道求教者已經知道的訊息。但女巫和卜者是「另一個人」,並非求教者意念的化身,他們怎麼會知道求教者心中的想法呢?故事裡的某甲說「這是一種勘人術」。所謂「勘人術」就是「察言觀色」,根據對方身上所流露出來的幽微線索去從事判斷。
分析心理學家榮格曾對一個具有奇驗的靈媒做過如下的實驗:他和靈媒對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邊,兩個人都將手靠在桌子上,榮格在心中默0到10之間的一個數字,而由靈煤來猜他所想的數字。剛開始時,榮格非常驚訝地發現,靈媒每次都猜中,簡直就像他肚子裡的蛔蟲。後來,他找出了兩個關鍵:
第一,當他在默想一個數字時,若將雙手放到桌下,不讓手碰觸桌面,靈媒就失去了準頭,在多數情況下都猜錯。第二,當他心中默想的數字若不是「阿拉伯數字」(如3、4、5)而是「羅馬數字」(如Ⅲ、Ⅳ、V),則靈媒也很難猜中。
因為桌子是擺在一個厚而柔軟的地毯上,榮格因此認為,當他心中默想某個數字時,心中的意念使得他的手無意識地顯出某種張力,讓桌面產生細微但卻特殊的顫動,而靈媒就是根據這個幽微的訊息來判讀的。當他的手脫離桌面、或默想型態較複雜的羅馬數字時,靈媒失去了可供判讀的線索,也就「不靈」了。
這種線索,在醫學上稱為「念動」(ideo-motor action)——當我們的心中有某種意念時,身體便會不自覺地做出相配的動作,譬如想到悲傷的事情就會變得愁眉苦臉。有些特別敏感或特別能觀察入微的人,可以從你身上極細微的肌肉牽動來判讀你心中的意念。也許我們可以稱之為「讀心術」,但這跟「讀唇術」一樣,並沒有什麼「神秘」難解之處。
能洞悉既往瑣事的靈媒
在扶乩裡操盤的乩童,通常也是靈媒,為了替人解答疑難、指點迷津,他們必須先展示「神秘」的能力。在〈麻姑降筆〉裡,乩童以一首打油詩道出了狂生心中所想的「屄」字,而在〈昔年隱事〉裡,乩童則道出了楊樗園等人在寧國學署老梅樹下的一段私密往事,這些都使得原本不相信扶乩的人在「證據確鑿」之下,不得不相信其中有常人無法理解的「天機」。
我們必須承認,這種靈驗確實存在,而且比前述「猜心中想的數字」更令人不可思議。西方的科學界曾對諸如此類的靈驗做過不少研究,美國的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在研究當時非常有名的靈媒派波夫人(L. Piper)時,就發生過如下的怪異現象:
派波夫人有時會類似中國的扶乩,在「亡魂」降靈時,以手扶住「占板」快速書寫。有一次,降靈的居然是詹姆士的好友福德森(他已經死了),他透過派波夫人和詹姆上筆談。「福德森」寫道:「你一定認為我的字失去了均衡感。」詹姆士看了看,說:「你的字的確是越寫越糟。」「福德森」又寫道:「威廉,你還記得有一次你生病時,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你嗎?你不得不要瑪格麗特(詹姆士的女兒)讀給你聽。你在回信上說我的字寫得很蹩腳,希望我下次在寫信給生病的朋友時,能寫得明白一點。當時我覺得很好笑,但對讓你頭痛一事也深感抱歉。」
這是一件極細微的私事,但卻千真萬確。詹姆士始終無法明白派波夫人為什麼會知道這件瑣事,就跟〈昔年舊事〉裡的楊樗園等人也始終無法明白乩童為什麼會知道他們之間的昔年舊事一樣。
這其間的因果關係到底是什麼呢?
意念傳遞與超感官知覺
古典命定論告訴我們,這是因為有神、鬼附在乩童或靈媒身上所致。而神、鬼是全知全能的,他們對過去和未來、甚至塵世的一切都了然於心。
事實上,有不少古人已對這種說法表示懷疑。譬如在〈蘇小小降乩〉裡,有一位明智的客人就質問南齊的蘇小小為什麼會做唐朝的律詩?乩童雖然以「釋迦不懂華語,信眾卻以駢體的中文歌頌祂」來答辯,但這正暴露了鬼神信仰裡的時空錯亂毛病。為什麼乩盤上會出現七言律詩?道理很簡單,因為寫詩的是清朝的扶乩者(扶乩的乩童必須先學一些簡單的詩詞),而不是「南齊的蘇小小」。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裡,曾特別提到他親自下海扶乩的心得:「余稍能詩而不能書,從兄坦居能書而不能詩。余扶乩則詩敏捷,而書潦草;坦居扶乩,則書清整而詩淺率。余與坦居實皆未容心,蓋亦借人之精神始能運動。所謂鬼不自靈,待人而靈也。蓍龜本枯草朽甲,而能知吉凶,亦待人而靈耳。」這一段話很清楚表示,扶乩之靈,完全是來自扶乩者本身心靈力量的發揮。
〈意念傳遞〉則更進一步指出,除了扶乩者本身的心智外,在場者的意念也扮演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陷入精神恍惚狀態的乩童,似乎能夠經由某種未知的管道,「接收」在場者心中的意念,而將它寫出來或說出來。
這樣的觀點其實就是目前超心理學裡「超感官知覺」(extra-sensory perception)的先驅。所謂「超感官知覺」是指無需知覺器官(如眼、耳)的參與,而能接收到外在的物體、事件、狀況等訊息;其中,能接受他人思想者,稱為「心電感應」(telepathy),能對未來事件做非推理性覺知者,稱為「預知」(precognition)。
從這個角度來看,前述〈昔年舊事〉裡的乩童和派波夫人所表現出來的可能也是一種「心電感應」,因為他們道出的乃是楊樗園及威廉.詹姆士心中原有的意念。
當然,這些也都與古典命定論所說的鬼神憑附無關。
佛洛伊德與女算命家
如果說占夢及扶乩中的靈驗,是來自當事者潛意識心靈的外射或靈媒的超感官知覺,那麼根據複雜的理論、公式去從事判讀的占星術、八字學等,它們的靈驗又是怎麼一回事?
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曾提到一個有趣的案例:
一位年輕的男士Y君,遠從德國到維也納來接受佛氏的精神分析。Y君的問題是他正在攻讀哲學博士,博士學位的考試眼看就要到了,但他不僅無法專心讀書,而且對每件事都失去了興趣,覺得人生灰暗,毫無意義可言。在幾次分析後,佛洛伊德認為造成Y君人生失據的癥結是因為他深愛自己唯一的妹妹,但在幾個月前,妹妹卻嫁給了一位工程師。Y君表面上很贊成他們的婚事,對那位妹婿也頗為熱忱,但在內心深處卻暗自希望「奪走妹妹」的情敵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
Y君對佛洛伊德的這種解釋並未強烈辯解。後來,Y君為了準備考試和撰寫博士論文,而中斷了分析。一年多後,他又來找佛洛伊德時,卻提起下面這個奇特的經歷:
慕尼黑有一個女算命家,據說頗為靈驗。巴伐利亞的王子們每次在有所行動之前,都會先去請教她。你只要給她出生的年月日,連姓名都不必告訴她,她就可以根據她的《星相祕典》推算,預言這個人的未來。在Y君第二次造訪佛洛伊德前一年的三月,有人慫恿Y君去給她算算命。Y君好奇地前往,但提供給女算命家的出生日期卻是他妹婿的,他沒有告訴她妹婿叫什麼名字,當然更沒有說「這個人」和他有什麼關係。結果,女算命家預言說「這個人」在明年的七或八月會因螃蟹或牡蠣中毒而死亡。
雖然Y君的妹婿還活得好端端的,但Y君在向佛洛伊德提起這個預言時,卻說:「這真是不可思議!」因為Y君的妹婿確實很喜歡吃螃蟹、牡蠣這類的海鮮,而在去年八月,他就真的因螃蟹中毒而差點死掉。
佛洛伊德相信Y君所言「句句是實話」,也就是說女算命家的預言真是「不可思議」。但他並不認為女算命家是根據星相書上的公式、圖表等而做出「這個人在明年的七或八月會因螃蟹或牡蠣中毒而死亡」之預言,因為很多人都在同一天出生,星相書不可能對每個在這天出生者的命運都做這麼詳盡的解說。他認為,「以星相書來推算」可能只是一個幌子,如果整個過程是真的,那女算命家一定還有其他途徑來知道「被問及的這個人」。
女命相家本來不知道Y君的妹婿喜歡吃螃蟹、牡蠣,星相書裡顯然也沒有這份資料。當場唯一知道的人是Y君,他曉得他妹婿生活上的某些習性,當然,他也未向女算命家透露,但當時他的內心深處可能存有讓「這個奪走妹妹的人」最好能因吃海鮮而中毒死亡的願望。佛洛伊德因此說:「如果我們願意假設,這個訊息是經由未知的途徑從Y君傳遞給女預言家的話,整個問題就可迎刃而解。但這等於承認了思想傳遞之存在。在這個案例裡,女算命家的星相作業只是要使自己內在的心靈力量逸出,使她易於接納他人思想衝擊的穿透,於是她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靈煤。」
這種見解跟前面的觀點可說是一脈相承,英雄所見略同。
對靈驗的新思考角度
雖然目前對潛意識、念動、超感官知覺等的研究,還沒有太大的突破,但它們對某些靈驗事件所提出的因果關係解釋,卻比古典命定論具有更大的說服力。而它們也讓我們對下面幾種常見的現象提供新的思考角度,產生新的理解:
第一,很多高明的算命先生,他們的靈驗憑藉的並不是那幾本「命理天書」,而是高人一等的「勘人術」,就像神探福爾摩斯一樣,可以根據來者的穿著、神色、行為語言、甚至臉部肌肉的顫動等,獲得有關這個人的某些重要訊息。
第二,有些算命先生對求教者的過去能做出頗為準確的描述,但對未來的預測經常失去準頭,這可能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靈媒」,能捕捉浮現在你心中的想法或答案。
第三,少數算命先生似乎能對未來做準確的預測,但就像第二章的〈被牛角觸死〉、第五章的〈熊庠推命〉及〈周中立推命〉,他們所推算的富家公子會在某月某日「被牛角觸死、值庵公「有半年的時間會有官無祿」以及吳某的兒子會「溺死」、妻子會「自縊」,這些預言是在任何「命理天書」裡都找不到的「解答」;如果說它們是「真」的,那麼算命先生仰仗的並不是古典命定論的方法,而是其他「未知的管道」。但在統計上,這種預言的命中率可說是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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