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420 虛擬的圖像:歷史與人物的扭曲(論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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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的統治者

  如果要問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誰對古典命定論的次發性工具價值發揮得最淋漓盡致、運用得最得心應手,而且令人無法反駁?那答案恐怕非統治者莫屬。古典命定論對強化君權統治的基礎具有莫大的助益。

  「上帝的意旨」是「命」的最原始含意,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論》裡說:商朝的統治者宣稱「上帝就是他們的祖先,因此他們經常受上帝的保佑」、「他們的所作所為,經過『卜』而得到上帝的指示,因此奴隸們必須服從。」但後來周朝推翻了商朝,成為新的統治者,為了替自己的統治找到「法理」基礎,周公旦說周朝亦是受了上帝的命令,來替代商朝的——「天亦大命文王殪厥殷」。

  而中國第一個平民皇帝劉邦,在掃平群雄、一統山河後,也說:「吾以布衣持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此後,中國歷史上每一個想當皇帝或者繼承王位的人,都說他們「奉天承運」,是命中註定就要做統治者的。但光靠自己吹擂,說服力較小,如果有什麼信而可徵的東西能「證明」自己即是「真命天子」,那就更如虎添翼,讓人望風披靡。而中國古典命定論的各路人馬,也隨之「奉天承運」,在這裡找到了它們最燦爛的舞台。

  在民間傳說甚至正史裡,幾乎每個開國之君,包括隋文帝楊堅、唐高祖李淵、宋太祖趙匡胤、明太祖朱元璋等,在他們還未登基之前、甚至當他們剛出生之時,就有人根據種種的異象而預言他們是未來的「真命天子」。這些預言故事後來都成為民間百姓最樂於傳誦的古典命定論實例,當然,經過這種傳誦,不只使帝王的統治基礎更加穩固,也對古典命定論的繼續存在,起了推波助瀾的效果。

朱元璋與古典命定論

  在明清筆記小說裡,有一大堆跟朱元璋有關的故事,本章所舉的〈聖瑞〉、〈婁宿下凡〉、〈太祖微行〉、〈江東籤語〉、〈枯枝生葉〉及〈劉先知〉等,雖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但已涵蓋了出生異兆、占星、神籤、風水及八字等幾個重要項目,雖然判讀的方法有別,但結論只有一個:朱元璋乃是「真命天子」!

  這些傳說有些是朱元璋還在與群雄逐鹿中原時就出現的,有些是他一統山河後才「出土」的。雖然先後有別,但對他的收攬人心及爾後王朝的統治都是「有利」的。吳晗在其所著的《朱元璋大傳》裡就說:朱元璋利用「神仙為徵應」的手法是「相當成功的」。朱元璋本人到底相不相信這些也許很難說,但想利用它們的意圖則是很明顯的。

  事實上,有些臣子也知道他的用意,而適時點醒他,譬如解縉就曾上書說:「陛下天資至高,合於道微,神怪誕妄,臣知陛下洞矚之矣。然猶不免所謂神道設教者,臣謂必不然矣。一統之輿圖已定矣,一時之人心已服矣,一切之姦雄已慴矣,天無變災,民無患害,聖躬康寧,繼繼繩繩,所謂得真符者矣,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諭眾以神仙為徵應者哉!」

  對於這樣的直言,朱元璋倒是聽得入耳,以後就真的少談神異徵應。有人「後知後覺」,編了一部天書呈獻,證明朱元璋「果然是真命天子」,結果反而被他所殺。老子已經當了皇帝,還需你來證明我是「真」的?這種馬屁當真是拍到馬腿上,但由此我們多少也可以推知,朱元璋信不信這些東西,有無「實用價值」是一個重要的考量因素。

篡位的朱棣更需要古典命定論

  明朝一個特殊的地方是:明太祖死後,由長孫建文繼承大統,但不久燕王朱棣即假借名義發動靖難,剷除建文皇帝及其餘黨,並將國都遷到北京,是為明成祖。雖然朱棣當皇帝也做得有模有樣,但不管怎麼說,從自己侄兒手中奪取王位,總是不太名譽的事,結果,我們在明清筆記小說裡也看到不少朱棣是「命中註定」要當皇帝的故事:

  譬如〈枯枝生葉〉,朱元璋的祖父在會出「真命天子」的寶地上動了手腳,「洩了真氣,將來總是要傳給旁支。」而〈遷都先兆〉則說,馬皇后對劉基所勘定的皇宮地樁動了手腳,結果「後世不免要遷都他處」。〈建文君〉則是以朱元璋的一個夢來暗示朱棣的取代建文乃是冥冥中自有天數的,而〈袁珙相成祖〉則更根據朱棣的體相,鐵口直斷他是「真命天子」了。

  事實上,民間所流傳朱棣是「真命天子」的故事還很多,譬如第八章的〈他日富貴莫相忘〉、還有我們在第一章提到的張瀚《松窗夢語》裡的那個故事均屬之。當朱棣未起兵前,跟隨在他身邊「押寶」的命理學家顯然不少,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朱棣需要向他們諮詢,以強化自己的野心和信心;而在事成之後,這些當然都成為他向天下臣民「證明」他乃奉天承運之真命天于的工具了!

  而因為明朝隨後的皇帝都是屬於朱棣這個「旁支」的,他們當然也樂得民間繼續編造傳誦這類的故事,以鞏固自己的統治基礎。

占星術與羅馬帝國王位爭奪戰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西方世界,過去也有不少帝王利用古典命定論來壯大自己的聲勢。譬如羅馬帝國的凱撒大帝,當時民間傳說:凱撒年輕時夢見「與母親性交」,他去請教占夢師,占夢師說這是他「即將擁有大地」的意思(因為母親乃大地之象徵),而後來凱撒果真成為大帝,擁有了大片土地。對於這樣的夢,凱撒自己不說,又有誰會知道?

  而在凱撒被刺身亡後,覬覦王位的群雄並起,整個帝國暗潮洶湧。就在為紀念凱撒而舉行大眾競技賽的當天下午,一顆彗星突然出現在羅馬上空,當大家正在驚疑迷惑時,凱撒的義子——渥大維看到他的機會來了,他興奮地對群眾大喊:「那是我父親的靈魂!」彗星接連出現七個晚上,羅馬市民每晚如癡如狂地追隨著彗星,他們認為神祇不只接納了獨裁者凱撒的靈魂,而且凱撒已成為一顆星,永遠地在羅馬的上空巡弋,他們改變了對凱撒的看法,也對渥大維另眼相看。渥大維則又藉此大作文章,命人在凱撒雕像的頭上多塑了一顆閃亮的星星。

  凱撒生前的政敵及渥大維目前的競爭對手們,當然不想讓渥大維造勢成功,他們另外找來了一位有名的老占星家,向羅馬市民公開演講彗星出現的「真正意義」——人類末日的來臨,各種不幸和災禍將接踵發生。但「不幸」的是,這位老占星家也許說得太興奮了,竟在講台上中風倒斃,結果群情嘩然,彗星就是凱撒靈魂的說法更加深入人心。而在經過長期的鬥爭後,渥大維終於脫穎而出,成為羅馬的統治者,也就是奧古斯都大帝。

  因為這樣的機緣,渥大維在成為奧古斯都大帝後,對占星術頗為鼓勵,他甚至還公佈了自己的星運圖,並以他的天蝎星座符號鑄造銀幣。但後來因擔心有人根據他的星運圖去推算,而產生不利於他的政治陰謀,最後又禁止了占星術。

成王敗寇下的一代高人與江湖騙子

  古典命定論和古代帝王之間,基本上是一種相互利用的關係。也許有人會問:「難道以上所說的種種異象及預知,沒有一項是真的嗎?」

  真假當然已難以驗證,筆者只知道在中國漫長的歷史裡,想當皇帝而稱兵作亂的人不知凡幾,而幾乎每個人也都有人根據古典命定論的方法預言他是「真命天子」,但真正兌現的卻如鳳毛麟角,而其中的一個通則是,只有對楊堅、李淵、劉裕、趙匡胤、朱元璋、朱棣這幾個人的預言才是「真」的,其他則都是「假」的——不是當事者居心不良的偽造就是預言者算錯黃曆押錯寶。

  譬如第八章的〈石人一隻眼〉,故事告訴我們,從黃河道裡挖出的石人是狡詐的韓山童偽造的,但如果後來當皇帝的不是朱元璋,而是韓山童的兒子韓林兒,則還有誰敢說它是偽造的?它當然就變成「真」的。

  施顯卿的《奇聞類記》裡,另有一個故事說:明英宗時,廣州巨盜黃蕭養率眾越獄,稱兵作亂,想當皇帝,他當然也有他的「神異徵應」——蕭某在監獄裡所睡的竹床忽然長出竹葉來,同監的囚犯說這是他就要當皇帝的徵兆。此一「枯竹生葉」的異象跟朱元璋祖墳的「枯枝生葉」幾乎一模一樣,可惜黃蕭養本身「實力」不足,最後中箭伏誅。而所謂「枯竹生葉」的說法當然也就沒有多少人要相信了。

  在正德年間謀反的寧王朱宸濠,跟當年發動靖難的燕王朱棣一樣,同屬王室。妙的是宸濠在未舉兵前,身邊也有一大堆命理學家(譬如李自然等)根據他的八字推算,說他「當為天子」。而宸濠在政變前的「動作」,幾乎也完全模仿朱棣:朱棣在六月十一日,「召三司府縣官,出西瓜食,因責以離間事。執都指揮謝貴、布政張昺,殺之,乃舉兵。」宸濠同樣選在六月十一日,「出西瓜與群官共食,執都御史孫燧、副使許逵,殺之,乃舉兵。」(見皇甫庸《近峰記略》)。結果成王敗寇,朱棣登基,袁珙等命理學家成為「一代高人」,而宸濠敗亡,李自然等命理學家自然也就淪為「江湖騙子」。

民間百姓的世界與生命圖像

  但如果我們說這些都是帝王之家或命理學家先在社會上放風聲,民間百姓只是被動地接受,則顯然也是不正確的。事實上,這些故事不管真假,它們之所以能在民間廣為流傳,最主要是因為它們符合民間百姓的集體心靈。譬如〈婁宿下凡〉和〈太祖微行〉這兩個故事,一個說朱元璋是婁宿下凡,所以天上的婁宿不見了;但另一個卻說天上有一顆星(也許是紫微帝星吧)代表朱元璋,高人能藉觀測那顆星而推知他在人間的舉止。這兩種說法基本上是矛盾的,但民間百姓卻同樣津津樂道,因為兩者都符合「天人合一」這個古老的觀念。

  〈山壓宗廟〉與〈內監測字〉這兩個故事與測字學有關,也都在說明大明江山的斷送在崇禎手中,乃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它們顯然是來自「事後諸葛亮」式的編造,即使明知不能當真,但大家還是樂於傳誦,因為它們符合「老天早定興衰事,算不由人枉自謀」這個集體的心思。

  而有關朱元璋的「軍師」——劉伯溫的故事,如本章所舉的〈劉伯溫望氣〉、〈劉伯溫神算〉、〈上樑日時〉等,在民間也極為流行(不久前,電視還上演《劉伯溫傳奇》的連續劇)。這些故事告訴我們,劉伯溫是個精通八卦、五行、星相堪輿、擇日測字的命理高手。但民間百姓的樂道劉伯溫,主要是因為這些故事呼應了漢民集體潛意識裡的軍師「原型」(archetype),就像輔佐劉邦的張良、襄贊劉備的諸葛亮,他們也都被民間百姓描繪成窮天人之際,深諳消長生剋之道而能未卜先知的命理高手。

  如果我們把本章所舉的故事,拿來和《封神榜》、《三國演義》、《月唐演義》等這些在元、明兩朝產生的歷史演義小說比對,就會發現它們對朝代的興亡、真命天子的行跡、主公與軍師的搭檔等都非常類似,都是以古典命定論的架構去詮釋過去的歷史和人物的,它們的不謀而合,反映的其實是當時民間百姓所共有的「世界與生命圖像」。

對劉伯溫的穿鑿附會

  但這個圖像卻是一個虛擬的圖像,裡面含有太多對真實歷史與人物的扭曲。

  在筆記小說及民間傳言裡,劉伯溫儼然是明清五百年間命理學界或預言學界的第一高手,他不僅輔佐「真命天子」朱元璋奪得天下,而且還預言「中國未來命運」,目前仍在民間流傳的《燒餅歌》據說就是出於其手。

  但真正的劉伯溫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誠意伯文集》是唯一可確定的劉伯溫傳世  之作,筆者在該文集裡找到一篇與古典命定論關係密切的〈天說〉,劉伯溫開宗明義就自問自答地說:「或曰:天之降禍福於人也,有諸?曰:否,天烏能降禍福於人哉!」接著他提出一大堆議論,最後說:「故見禍福而謂之天降于人者,非也。氣未復而以禍福責於天,亦非也。不怨天,不尤人,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惟知天者能之。」所謂「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引自《孟子》一書,從這段話可知,劉伯溫所具有的其實是儒家的「立命觀」,而非陰陽五行家的「窺命觀」。我們實在很難想像,發出上述議論的劉伯溫,會是一個想藉觀察天文地理而預言人間禍福的「高人」。

  其實,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的《誠意伯文集》提要裡,已說得很清楚:他說劉伯溫「遭逢興運,參預帷幄,秘計深謀,多所裨贊,世遂謬謂前知,凡讖緯術數之說,一切附會於基(即劉伯溫),神怪謬妄,無所不至,方技家遞相熒惑,百無一真!」

曾國藩傳說的假相與真章

  對歷史與人物的扭曲有很多手法,第五章的〈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告訴我們,當天上星辰的運行出現難得一見的排列時,帶來了咸豐與同治的中興,並使淮楚一帶人才輩出。〈曾國藩二三事〉這個故事則更進一步告訴我們,曾國藩之所以能成為不世出的「中興名臣」,乃有其命定因素或徵兆,它們包括他出生前曾祖父所作的一個怪夢、他死時天上一顆巨星的隕落,他的生辰八字、面相、乃至湘潭老家庭院中一棵蒼藤的榮枯等,幾乎涵蓋了中國古典命定論的「半數人馬」。而且,由常年跟隨在曾氏左右的幕僚薛福成(《庸盦筆記》的作者)來告訴我們,似乎更顯得信而可徵。

  令筆者感興趣的是曾國藩本人對自己的「命」有什麼看法。我翻了翻《曾文正公全集》,卻找不到有關上述傳言的任何蜘絲馬跡(他確實患有癬疾,曾多次談到如何治癬,但與什麼「巨蟒」或「癩龍」根本是兩回事),反而在他寫給弟弟及兒子的家書裡,找到了不少儒家「立命觀」的說法,譬如「凡富貴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學做聖賢,全由自己作主,不與天命相干涉」、「家之興衰,人之窮達,皆於勤惰卜之」。他還寫過一篇〈言命〉的短文,幾乎就是在轉述孔子和孟子的話,另外,他也不只一次向子弟提起他們曾家的家規祖訓是對「地、命、醫、僧、巫五項人進門就惱」,很顯然的,對於地理師、命理學家、巫師等,他都是敬而遠之的。

  我們也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會自認為或希望別人認為他一生的豐功偉業是源自於八字好、面相好、乃至於是蟒蛇轉世、巨星下凡。

人們需要的是「心靈的真實」

  而最不幸的也許是方孝孺。方氏是一個非常耿直的儒家信徒,年輕時跟隨其師宋濂到寺裡拜訪高僧,倨不禮佛,曾讓佛門弟子下不了台;他後來得罪明成祖,而被「磔於市,誅十族」,可以說就是這種耿直作風的表現。方孝孺對佛、道二氏均極不滿,我們從他的《答劉子厚書》裡,可以感受到他對佛教的「竊憤」實已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但這樣一個人,在民間百姓的傳言裡,卻被視為是佛、道二氏「因果報應說」下的產物(見上章〈方孝孺滅族慘禍〉),這種扭曲,對方孝孺而言,簡直是比他被「磔於市,誅十族」更大的摧殘。

  儘管我們以如上的資料來呈現民間傳奇對歷史與人物的扭曲,但有些人卻可能反而會責怪筆者昧於「人生的真相」。他們會說劉伯溫的〈天說〉和曾國藩的「示弟書」,都是準備公諸於世或流傳後世的「文章」,在其中談的自然是儒家的大道理;但「真正」的劉伯溫和曾國藩,在私底下其實都是命理方面的行家或熱衷者,就像中國過去很多名人都是「白天儒家,晚上道家」或「外儒內佛」一樣。

  當然有這種可能。人生有很多事都是「只能私下去做,不宜公開談論」的,很多的「聰明人」也都知道這點。但更可能的是,眾多民間百姓需要的並非「客觀的真實」,而是「心靈的真實」,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依然執拗地保有某些非常古老、甚至屬於全人類的思維模式與觀念原型,所有的歷史與人物,所有古典命定論的人馬,都只是這些思維模式和觀念原型的「影武者」或「替身演出」而已。

  真正的歷史與人物該死,真正的宇宙真相也該死,因為它們都是不受歡迎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心靈之中」,古老的心靈早已為一切安排了屬於它自己的「理想秩序」,而這也是古典命定論能繼續存在下去的癥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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