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各章,都分為「故事篇」與「論述篇」兩部份,本章將不再「說故事」,也不再「談道理」,而是想對筆者的這種書寫方式做個交待,也可說是除了想搜探漢民族幽闇心靈之外,個人寫作本書所含有的「其他訊息」。
基本上,我想從事的是一種「對話」的工作,而且是在不同的範疇裡,以不同的形式進行「對話」:
理性思維與感官知覺的對話
最重要的當然是每章「故事篇」與「論述篇」間的對話。我們從故事出發,去尋找那些文字影像背後可能隱藏了什麼樣的觀念,譬如鬼與殭屍的不同造型與待徵,可能是漢民族「魂」與「魄」觀念的投影,這是「影像」與「觀念」間的對話。又譬如我們分析眾多的鬼與殭屍故事的情節,在異中求同,發現它們經常具有「拒絕死亡∕接受死亡」的矛盾雙情結構,與「重現恐懼∕提出解釋∕消除恐懼」的心理治療結構,這是「事件」與「結構」間的對話。
所謂「影像」與「觀念」間的對話,或「事件」與「結構」間的對話,若用現代時髦的語言學「語彙」來說,就是「能指」(signifiant)與「所指」(signifie)間的對話,但我實在不想搬弄這些徒然增加讀者困擾與混淆的字眼,而寧可將它稱為「感官知覺」與「理性思維」間的對話。特別是魂魄傳奇乃是從「感官知覺」出發的,這樣說也許更恰當。
面對這樣的魂魄傳奇,如果我像傳統的「解說者」,只在「影像」、「事件」與「感官知覺」間打轉、排比,那就不成其為「對話」。要做真正的對話,我必須、而且只能以「觀念」、「結構」與「理性思維」和它打對台。當然,緣於我是本書作者此一不容否認的事實,這種對話難免就給人「一面倒」的感覺。這些魂魄傳奇似乎只是被我找來餵招的「稻草人」,在對話中沒有回嘴的餘地。我必須承認這種對話的「不公平性」,甚至必須承認我可能在有意無意間找來了適合我「出拳」的「稻草人」(故事)。
但我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對話方法。而且,就像我在前面各章一再強調的,以觀念去閱讀影像、以結構去了解事件、以理性思維去分析感官知覺,絕不是在明示或暗示前者優於後者,而是想在兩者之間建立溝通的橋樑。
我並不認為觀念與結構「恆常」先於影像與事件——所有的影像與事件都只是既定觀念與結構在不同時空下的複製或顯影。譬如就「靈魂」這個問題來說,我並不認為人是先有「靈魂」的觀念與結構,然後才去製造鬼、殭屍、附身、轉世這些故事的;我反而覺得是人類面對了令他們驚訝、難解的影像或事件,為了詮釋它們,才產生「靈魂」之觀念,並進而將結構化的。當然,在這些觀念和結構建立後,它們又會自行——或者和其他的觀念結構結合——進一步去製造更多的影像和事件,像「雞生蛋,蛋生雞」(而且還經過雜交)反覆循環著。
因此,在這個範疇裡,我所從事的對話其實是像下面的方式:
感官知覺 理性思維
影像、事件 觀念、結構
讀者可以從第五章〈致命的吸引力──中國女鬼進化論〉的論述裡,清楚看出這樣的對話模式。它應該可以彌補、甚至洗刷前面提到的「不公平性」嫌疑。
中國與世界的對話
從影像、事件與觀念,結構的對話中,我們發現明清筆記小說裡的魂魄傳奇和世界其他民族的傳說軼聞有很多類似之處。這種影像、事件上的類似,在經過分析後,都成了觀念、結構上的雷同,譬如靈魂的系譜學、魔法思考與原本思考的法則、地獄與轉世的觀念、人間與冥界的二元對比結構、鬼故事的心理治療結構等,這些都在在說明了漢民族做為人類的一份子,和其他民族具有心靈與思維上的普同性。
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在和其他民族相較時,中國魂魄傳奇所表現出來的某些獨特性,譬如中國殭屍與西洋吸血鬼在造型與特徵上的差異、中國女鬼故事與西洋男吸血鬼故事在內涵上的南轅北轍等,我們嘗試透過理性思維,去理解它們背後究竟隱藏了什麼樣的觀念和結構,或者說漢民族在前述具有人類普同性的觀念和結構中,又添加了什麼具有文化特性的觀念和結構。
而這種具有文化獨特性的觀念和結構,又以儒、道、釋這三種思想在漢民族集體心靈中的「愛憎矛盾」最具代表性,它具體地呈現在有關地獄、附身與轉世的故事裡,而產生了獨樹一幟的、令人回味無窮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故事型態。
為什麼要做這種比較分析?因為我們想讓中國和世界產生對話。透過對話,一方面希望能超越自己的民族視野,理解「四海一家,萬族同心」的道理;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因此而珍惜自己的文化遺產,認識到中國文化亦有別出心裁、甚至在某些方面優於他人之處。
現代與古代的對話
對於構築魂魄傳奇的核心材料——令人難解的特殊感官知覺經驗或生命異象,我們也都提出現代科學的主流觀點,並與之和古代靈魂信仰的觀點做對照,進行另一種形式的對話。也許有人會說,這其實是「無靈論者」與「有靈論者」間的對話,而古代早有「無靈論者」。但古代的「無靈論者」都無法以明晰的結構去詮釋那些令人難解的特殊感官知覺經驗或生命異象,只有「現代科學」提出一個完整的詮釋系統來和靈魂信仰分庭抗禮,因此,這仍是「現代」與「古代」間的對話,但我也要在此強調,既然名之為「對話」,就不是要封殺靈魂信仰,或將它束之高閣,而是想增進對生命具有兩種不同的前提假設與立場者彼此間的了解。
另一方面,我們在論述時也提到了漢民族的一些「現代現象」:譬如港台兩地幾年前盛行的殭屍電影、台灣的「大家樂」樂迷向孤魂野鬼祈求「明牌」、台灣喪禮中的電子琴花車艷舞表演、社會新聞裡的「冤魂顯靈」以及中國大陸在旅遊景點大搞「陰曹地府」等。這些現象或事件,表面上看來,和明清筆記小說魂魄傳奇裡的影像與事件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但在分析之後,卻發現它們在觀念與結構上其實是一脈相承的。透過這種「古代」與「現代」間的對話,使我們認識到這些觀念和結構就如同「遺傳基因」般,在漢民族的社會裡代代相傳著,雖然會因為外在環境的變遷,而有著不同的「表現型」(phenotype),但「基因型」(genotype)卻是一樣的。而這也使我們理解到要移風易俗是多麼的困難,它不是在表面上禁之導之即可,而是要像「基因工程」般鞭辟入裡,去拆解、修改塑造觀念和結構的「文化基因」。
非文學與文學的對話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本書想進行的其實也是一場「文學」與「非文學」間的對話。
筆記小說,雖然傳統上被視為「周邊文學」,但畢竟還是「文學」;而傳統的論述者也多從文學的觀點去著墨。但本書的論述,是既不將魂魄傳奇當做「文學作品」,也不用文學理論去「賞析」,是而專走偏鋒,千山萬水我獨行。理由其實很簡單,因為我不想參加「文學合唱團」,不想「彈同調」,我希望的是和文學「對話」。
而要和文學對話,就必須祭出非文學的「法寶」。表面上,我用了一些人類學、心理學甚至腦神經生理學的招式,但實際上,我主要是用生物學理解問題的模式去「賞析」這些故事或者「小說」的。就像丁伯根(Tinbergen)所言,生物學對一個問題的理解乃是在回答下面四個問題:它的成因(causation)、發展(development)、功能(function)和進化(evolution)。我發現我在不知不覺間,已將這些「小說」視為長頸鹿的脖子、鯨魚的胸鰭、烏鴉的喙、蝙蝠的鼻子、兔子的耳朵等,嘗試從成因、發展、功能與進化四個角度去理解它們。當然,我要回答的不是生物學的問題,而是心理學、甚至是文學的問題——也就是這些「小說」以什麼為素材(成因)、在材料與材料之間如何搭配協調(發展)、它們具有什麼樣的心理與社會功能(功能)、又如何受不同文化環境的汰擇,而表現出特殊的適應與消長形態(進化)。
這樣的對話方式,對某些人來說也許相當陌生。但這可能是因為我們太習慣了文學和其他體系的對話——譬如文學和歷史對話,搞出了「歷史小說」;文學和社會對話,搞出了「報導文學」……。魂魄傳奇,其實是文學和靈魂信仰及人類心理對話而產生的東西——「筆記小說」;我今天用這種方式和「筆記小說」對話,只是想「還它本來面目」,恢復它被文學侵奪的主體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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