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320 地獄變:黃泉路上的合縱連橫(論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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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之旅與原本思考法則

  如果說墳場是冥界的「第一現場」,那麼地獄就是冥界的「第二現場」。我們也可以說,墳場猶如冥界的村落或鄉鎮,而地獄則是冥界的都城(所以又稱為冥府或幽都)。但不管怎麼說,做為死者靈魂的歸處,在靈魂信仰的「進化階梯」上,地獄是比墳場較進化、或者較後期才出現的觀念。

  在筆記小說裡,地獄裡有何景像,就跟墳墓裡是何模樣般,通常來自一個「入冥」而後又「出冥」者的口述,本章所舉的均屬此類。在拆解他們所描述之地獄的銅牆鐵壁之前,我們想先分析一下這種「地獄之旅」的幾個特色。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裡,曾提出如下的疑問:「人死者,魂隸冥籍矣,然地球圓九萬里,徑三萬里,國土不可以數計。其人當百倍中土,鬼亦當百倍中土,何遊冥司者所見,皆中土之鬼,無一徼外之鬼耶?」他曾以這個問題請教自稱經常來往於地獄與人間的某人,但對方卻「不能答」。

  雖然地獄是相對於塵世的「另一個世界」,塵世只有一個,地獄應該也只有一個。那為什麼中國人在地獄裡看到的都是中國鬼?答案非常明顯,「遊地獄」即使「真有其事」,亦如我們在第二章提到的「超越性瀕死經驗」,乃是一種深受文化制約的特殊感官知覺經驗。

  更匪夷所思的是,那些聲稱到地獄一遊的人,不僅在地獄裡看到的都是中國人,而且總是會碰到熟人。譬如〈地獄尋妻〉裡的吳某,到了地獄後,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妻子;而〈迷魂湯〉裡的陸母則更妙,不僅在地獄裡遇到已死五十年的舅舅,而且舅舅的容貌還跟她小時候所見一樣,沒有變老。

  但與其說這種離奇經驗是來自當事者的瞎編胡扯,不如說是他們把某種思維模式當做真實來描述。這種經驗雖然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人生裡,但在「另一種人生」——夢裡卻是司空見慣的。每一個會作夢的人都知道,在夢中,我們常會到一個奇怪或陌生的地方,而在那裡總是能遇到諸如「小學同學」或「高中老師」這樣的熟人,而且這些熟人也總是永遠保有昔日的容貌,沒有變老。

  佛洛伊德認為,人類的夢境主要是「原本思考」——以情感及慾望為運作法則——的演出,「地獄之旅」顯然比「墓之旅」更受原本思考的支配,特別是當事者通常是在睡夢中、或類似睡夢的昏迷狀態中遊地府的,這使它們更具有夢幻的本質。

  因此,所謂「地獄之旅」其實是一種「夢幻之旅」或者「潛意識之旅」,而地獄裡所呈現的景像乃是個人潛意識或集體潛意識的內涵。

地獄何在——心靈的數學運作

  本章所舉的幾個故事,雖然只是明清筆記小說中相關故事的滄海一粟,但就其內容來說,不管是對地獄的所在、景觀及死者在地獄裡有何遭遇等的描述上,卻都又有很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似乎並非像瞎子摸象般,只是一個更大整體的局部顯影,而是來自不同的「地獄版本」。

  先就地獄到底在哪裡這個問題來看。〈酆都御史〉說地獄在一個地洞裡,而〈酆都知縣〉則說它在一個古井裡,但不管是地洞或古井,我們可以暫時將它們併為一類,也就是在「地底」。〈地獄尋妻〉則說地獄是在天涯海角、千山萬水之外的某個地方。而〈迷魂湯〉更特別,從青衣人將陸母帶到一個深澗邊推下的描述看來,地獄似乎是在「天上」。

  結果,四個故事對「地獄在哪裡?」至少就提出三種不同的說法——地底、天涯海角、天上。但妙的是,每一種說法我們又都可以找到它的歷史根源。為了避免語意上的混淆,我們也許應該暫時以「冥界」來替代「地獄」這個語詞。冥界是在地底的說法也許是較普遍的,特別是與之和天堂相對應,更符合人類思維的特色。《左傳》裡有一則記載說:鄭莊公的母親姜氏討厭他,而喜歡他弟弟共叔段,想要助庶廢嫡。莊公在打敗共叔段後,「置姜氏於城穎,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後來鄭莊公後悔,潁考叔向他建議:「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於是莊公挖個地道,在「地底深處」和母親相見。這樣的做法很清楚表示,當時北方的中國人認為「黃泉」——也就是後來所說的「地獄」,是在地底的。很多民族也都有類似的想法,譬如古希臘人也認為地獄是在「地下十二呎之處」。

  冥界在天涯海角的某個地方之想法似乎較特別,但不少民族也具有類似的觀念,譬如北美的印第安人就認為冥界是在「落日之地」,而澳洲土著及托布倫島土著也認為冥界是在他們活動範圍之外的某個島上。

  冥界是在「天上」的看法也許最奇怪,但也是古已有之。戰國時代,楚人宋玉的《招魂賦》如是說:遊魂不可四處飄盪,因為東方有「長人千仞,唯魂是索」,南方有「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西方有「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糜散」,北方有「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上天有「一夫九首,懸人以嬉」,地底(幽都)有「土伯九約,血拇逐人……三目虎首,其身若牛」。在這裡面,東西南北四方及天上、地底並舉,都是遊魂不可去(但卻很可能會去!)的地方,而且有「一夫九首,懸人以嬉」的「天上」,顯然不是「天堂」,而是我們熟悉的「地獄」景觀。因此,在當時南方中國人的觀念裡,「天上」也是冥界的一個可能所在。

  古埃及人認為,他們居住的地方四方為高山峻嶺所環繞,而高山之外(包括天上和地底)就是Tuat(意即冥界),這跟早年中國南方楚人的看法頗為類似。也許我們可以假設,當古人在想像人死後「魂歸何處?」這個問題時,根據「心靈的數學運作」結果,東、西、南、北四方及天上、地底等「人群活動範圍之外」的地方都是可能的答案,但後來也許是為了和「天堂」的觀念相對應,「地底」這個答案才獲得「進化上的優勢」。不過在民間流傳的故事裡,仍保留了過去各種思維的遺跡。

穿越「生命關口」的普同象徵

  接下來的一個問題是「地獄裡有何景觀」?〈地獄尋妻〉說地獄和人間隔著一條「黑河」,地獄裡有奈何橋、剝衣亭、望鄉台等。「黑河」的觀念對中國人來說也許較為陌生,但在人間通往地獄的路上有一條黑河、冥河、死亡河的觀念卻是古希臘人、中美洲阿茲特克人、南美洲馬雅人及基督教所共有。而奈何橋、望鄉台等「硬體」,雖是國人熟悉的地獄景觀,但也非中國所獨有,在但丁所描述的地獄裡,也有一座橋——叫做「審判橋」,死者必須走過此橋,以決定他的命運。而在托布倫島土著的地獄裡,則有一塊「望西摩頭」的巨石,是亡魂回望故鄉的地方。

  〈令狐生冥夢錄〉說地獄裡有牛頭馬面看守城門,而在古埃及人的冥府裡,看守大門的同樣是獸首人身的怪物。事實上,《招魂賦》所說地底(幽都)的怪物——「三目虎首,其身若牛」,多少也有這種意味。

  有些「設施」雖不一樣,但卻具有類似的功能。〈迷魂湯〉說死者要到一個涼亭喝茶,喝了就忘記自己的過去;而托布倫島土著則說死者要到一口井邊洗眼睛,洗了就變成讓生人看不見的鬼魂。

  地獄裡的這些「硬體設施」其實都是穿越「生命關口」的普同象徵——過河、過橋、回顧過去、忘記過去、過渡性人物的出現等,它們的大同小異,其實是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投影。

審判觀念在進化上的優勢

  那麼死者在地獄裡有何遭遇呢?〈地獄尋妻〉及〈迷魂湯〉說,死者到地獄後或改嫁他人或從事各行各業,給人一種仍能「安居樂業」的感覺(〈酆都知縣〉也有這種意味)。這種死者在地獄裡過著如塵世生活的想法,也為不少民族所共有,譬如古巴比倫人及古蘇美人就認為地獄是死者「死後生活的地方」,而托布倫島土著也認為死者在地獄裡過著如塵世般但卻嶄新的生活,會「結交新朋友,從事新活動」。

  但〈令狐生冥夢錄〉及〈地獄裡倒懸的和尚〉(見第二章)卻說死者在地獄裡會面臨嚴厲的審判和可怕的折磨。這也許是大家比較熟悉的地獄景觀之一,佛教和基督教的地獄也都具有這種意味。有人說,中國的這種地獄情景是來自佛教,但其實有待商榷,明末清初的大儒顧炎武在《日知錄》裡說:「或曰地獄之說本於宋玉招魂之篇,長人土伯則夜叉羅剎之倫也,爛土雷淵則刀山劍樹之地也;雖文人之寓言,而意已近之矣。於是魂晉以下之人,遂演其說而附釋氏之言。」事實上,在《招魂賦》裡,不管是東西南北四方或天上、地下的冥界,都有恐怖、折磨死者亡魂的意味。在從東漢以前的古籍裡找不到「地獄審判」之觀念的情況下,我們只能說,佛教在這個議題裡對中國最大的影響,也許是在恐怖的地獄裡加入了「審判」的觀念。就好像做為基督教源頭的希伯來文化,在巴比倫及蘇美人的地獄裡加入了審判的觀念般。

  但這種死者在地獄裡接受審判及處罰的際遇,只是中國民間有關地獄的各種傳說「之一」而已。就像前面所做的簡單介紹和比較,當人類以靈魂存在為前提假設,在思考人死後「魂歸何處?」時,出現了幾個不同的「版本」(也許還需包括第九章所說的「冥界第一現場」——墳墓),版本與版本間的異同,主要是在反映「人類心靈的數學運作」(或「集體潛意識」)的可能範疇與共通法則,而在某個故事裡為什麼會採用某個版本,則需視敘述者個人的意識或潛意識而定。

對社會超我與個人原我的滿足

  但我們也必須承認,人在死後需前往地獄,穿越某些關口,經過審判,然後決定靈魂的命運——在地獄裡受處罰、在地獄裡或到天堂過嶄新的生活、或者去轉世重返人間——從進化的觀點來看,是一個較「高階」的觀念。它所顯現的,不只是思維上的完美而已,還有心靈上的深度,也就是能滿足人類深層的心理需求。

  地獄的最後審判觀念,可以說是世人在不公不義的現實社會裡渴求正義的「替代性滿足」。想像中的正義是「絕對」的,因此,地獄裡的冥王和判官都是「全知全能」者,任何罪惡的行為與念頭,在這裡都無法遁形;任何的冤屈和憤懣,在這裡都可以獲得昭雪。雖然偶而也有像〈令狐生冥夢錄〉所描述的,「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人間醜態,但最後還是能獲得平反。我們可以說,這樣的地獄是「集體良心」的產物,地獄的最後審判是「集體良心的審判」,也是「正義的最後救濟」。

  但若更深入探究,卻會發現地獄裡的種種處罰其實另有文章。譬如令狐生在地獄裡看到的那對「姦夫淫婦」,若根據人間的法律,不過是受「杖責」而已,但在地獄裡,他們卻「被綁在兩根銅柱上,數名夜叉用利刀剖開他們的胸腹,腸胃外流,再用熱湯沖之」;而其他的罪人也是被「剝皮刺血、剔心剜目」。這樣的刑罰不止比人間殘酷百倍,而且是反覆無休止地進行著,我們很難想像這是所謂「正義的內涵」,它簡直就是人類內心深處「攻擊慾望」的激情演出。

  所謂「白骨可成塵,游魂終不散,黃泉業鏡台,待汝來相見。」相見之後,就是要訴諸冥司,發洩心中無窮的恨意。因此,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這樣的地獄就跟前幾章談到的鬼一樣,它們所要滿足的其實是人類複雜的心理:就「好」的一面來說,讓奸臣逆子、姦夫淫婦等在地獄受到處罰,是在滿足「社會超我」的正義與道德願望;但就「壞」的一面來說,讓各種罪人在地獄裡接受慘絕人寰、無止盡的酷刑,則又是在滿足「個人原我」的攻擊與仇限情緒。而只有這樣的地獄,始能成為「得人心」、讓人傳誦的地獄。

儒、釋、道在地獄裡過招

  但在明清筆記小說裡,做為「社會超我」與「個人原我」之心理投射場的地獄,所顯現出來的只是「人類普同性」;而讓它具有「文化獨特性」的則是做為儒、釋、道之思想角力場的地獄變相。事實上,所謂「具有中國特色」的地獄故事,主要都來自這方面。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學。但自從東漢時佛教東來,道教跟著興起後,儒家就逐漸失去了獨霸的局面,此後,儒、道、釋即在中國的思想界和現實生活面互爭雄長,有著數不盡的糾葛和恩怨情仇,綿延至今,未曾稍歇。有的咬牙「闢佛」,有的切齒「批孔」,有的拉一個打一個,有的「陽儒陰佛」,有的「白天儒家、晚上道家」;有的則鼓吹「三教合一」,但要怎麼個合法又不一而足,有的說「以儒治世,以道治身,以佛治心」,有的卻說「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

  如果我們拿儒、道、釋在中國思想界及現實生活面的這種複雜糾葛與恩怨情仇,來檢視筆記小說裡的地獄故事,將發現兩者之間呈一種奇妙的「共振現象」。中國民間流傳的地獄,從某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是一個道、釋、儒「三教團圓」的綜合體;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卻又是它們互別苗頭、彼此鬥法的場所。

佛教地獄在中國的本土化

  中國式地獄的「骨」——死者在地獄裡接受審判與懲罰,然後根據前世的道德積分去轉世或沈淪的架構,可以說是佛教的。

  中國式地獄的「肉」——依上述架構粧點出來的舞台及演出的人物,則主要是道教的。道教是一個吸納性很強的宗教,它不只是中國因靈魂信仰而產生之各種觀念及巫術的繼承者、中國民間原有的各種神祇之收編者,而且還將佛教裡的很多觀念,以移花接木的手法納入自己的信仰體系中。就像胡適所說,道教的經典《道藏》有相當大的部分是佛教《大藏經》的仿作。在地獄這個範疇裡,譬如佛經裡有地藏王菩薩入地獄超拔眾生的故事,《道藏》裡也就有元始天尊入九幽拔罪、入酆都滅罪的故事。從本章所舉的故事裡,我們還發現道教對佛教的地獄做了如下的「翻修」:

  一、它將地獄之所在「落實」於四川省酆都縣(此地為道教聖地),〈酆都御史〉及〈酆都知縣〉等故事顯然就是來自這種地緣關係。

  二、它將佛教的地獄納入道教的「神僚體系」中,成為它疊床架屋之神界中的一個分支機構。從〈無常與棋癖鬼〉可知,東獄大帝乃是冥王的上司之一;而從〈城隍廟自寫履歷〉又可知,普遍存在於中國各城鎮的城隍廟是地獄的一個部屬單位,如果說地獄是冥間的「最高法院」,那麼城隍廟就好像它設於人間各地的「地方分院」。

  三、它以中國人去出任地獄裡的各級官僚,譬如〈酆都知縣〉裡的閻王是廣受中國民間百姓愛戴的包公,〈酆都御史〉裡的各殿閻王也都做中國官吏的打扮,而在〈迷魂湯〉及〈城隍廟自寫履歷〉裡,故事中人的舅舅和朋友也分別在地獄及城隍廟當了個小官。

  中國式地獄的「血」——什麼樣的罪人需在地獄裡受到嚴厲的處罰,則多少是受儒家的影響。對靈魂的有無都抱持「不可知論」的儒家,自然更認為地獄是茫渺不可曉,但儒家的一個毛病,就像我們在第八章指出的,常以「用」的觀點來考慮民間信仰,與本書所舉故事時代相當的明朝名相張居正更說:「大抵神道設教,用以誘導愚陰,以翔皇度,聖人所不廢。智者心知其意而無泥其說,則可謂明也已矣。」既然地獄之說是庶民之所好,要禁也禁不了,那麼不妨「以導代禁」,將地獄裡的審判導向可以「誘導愚陰」,有益「社會教化」的方向上去。

  在〈無常與棋癖鬼〉裡,我們看到的是因沈溺下棋而使父親悲憤而死,犯了「不孝」之罪的書生,被關在餓鬼獄中;而在〈令狐生冥夢錄〉裡,我們看到的是歷朝犯了「不忠」之罪的誤國之臣,及犯了「姦淫」之罪的奸夫淫婦也在地獄裡飽受酷刑。這樣的「道德系譜」顯然是非常「儒家」的,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在以佛教為「骨」、道教為「肉」而構築起來的中國式地獄裡,其實也流著一點儒家的「血」。

對儒家的奚落與打擊

  雖然在道教與儒家思想的大肆翻修下,佛教的地獄已被徹底地「中國本土化」,滿足了民間百姓「三教團圓恨始消」的心理。但因為思想本質上的差異,這種「團圓」經常只是假相,明爭暗鬥才是其真章,而其中又以儒家與道、釋兩家間的鬥法最為常見。

  雖然地獄之說可「誘導愚陰」,但當「愚陰」(民間百姓)「泥其說」時,儒家又會以「智者」的姿態出現,想破其誣罔。〈令狐生冥夢錄〉裡的令狐驥、〈酆都御史〉裡的華某、〈酆都知縣〉裡的劉綱,扮演的似乎就是這樣的角色。

  令狐驥「剛毅正直,平生不信鬼神,若聽到有人說鬼神變化及幽冥果報之事,就大言與人辯論」,在曉得隔鄰多行不義的烏老翁,死後因家人「廣做佛事,多燒冥紙」賄賂冥官,而得以生還後,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悲憤地作詩諷刺冥府。而御史華某及知縣劉綱,在到酆都縣後,看到當地百姓過度迷信,甚至在連朝廷的課稅都繳不出來時,還要「納陰司錢糧」,他們也都抱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儒家胸懷,走進傳說中的幽冥地府,想破其誣罔。

  但令狐生在如夢似幻的恍惚狀態中,被鬼卒抓到地獄,目睹地獄的種種情景,一夢醒來後,卻再也不敢說大話了。而御史華某在秉燭入洞,看到了地獄後,他由驚愕而疑懼而顫慄,竟至流淚哀求,最後還必須靠道教玉皇大帝的赦免及佛教金剛經的指引,始能重見天日。至於知縣劉綱,雖然沒有出現上述的醜態,但他的幕僚因得罪伏魔大帝而中風橫死,並遭雷擊,也夠他膽戰心驚了!

  這三個故事具有同樣的結構:那就是一個原本認為地獄乃是欺世愚民之說的儒家信徒,在被請到地獄遊了一趙後,結果都「大徹大悟」,改變思想,相信了地獄的存在。

  雖然我們可以說,這樣的故事也許只是儒家信徒的一種自我宣洩。令狐生的進入夢鄉、華御史的走進地洞與劉知縣的墜入古井,就仿彿一個儒家信徒走進他心靈深處的「潛意識底層」,結果看到了子所不語的怪力亂神,他們的驚愕與顫慄,只是在使長期以來被「憂患意識」所壓抑的「幽闇意識」獲得某種程度的宣洩而已。

  但我們也可以說,這是道、釋兩家採取聯合陣線,「文學性擊倒」了堅不妥協的儒家份子。而這類故事在民間受到傳誦,多少也在表達民間百姓對儒家思想的不滿與嘲諷。就像莊子所說:「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儒家諸君子對人心——特別是人類心靈的幽闇面,存在著相當大的盲點。在這方面能滿足庶民階級心理需求的反而是佛教與道教。所以,這樣的情節其實也是庶民階級心聲的流露。

對妖僧惡道的嘲弄

  但如果我們更仔細看這些故事,卻又會發現其中另有文章。在〈酆都知縣〉裡,劉綱和閻王有一番對話,這番對話所要表達的卻是儒家對道、釋兩家的反擊:如果地獄是存在的,

那麼像劉綱這樣的儒官,也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憫胸襟,但劉綱的入地獄,並不像地藏王菩薩或元始天尊是為了「超拔地獄裡的眾生」,而是要為「人間的生民請命」。「不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如何照顧具體可見的生民比取悅虛無飄緲的鬼神更加重要,這正是儒家精神之所在,而包閻羅給他的獎語——「仁勇兼備」,也是針對此而言。在這一番說辭之下,儒家很顯然地將道、釋兩家比了下去。

  更妙的是包公對劉綱所說的另一番話:「世間有下少妖僧惡道,假借鬼神的名義,矇誘善良百姓」。在一個由道與釋建構而成的地獄裡,以閻王的名義大罵「妖僧惡道」,其實是非常矛盾的,也許我們應該說這是儒家「假借鬼神的名義」,對道與釋的另一番奚落與嘲弄。

  這種奚落與嘲弄也存在於〈令狐生冥夢錄〉裡。故事特別提到令狐生在地獄看到「無數僧尼赤身裸體,眾鬼用牛馬的外衣覆蓋其身,結果一一都變成了畜類」,當令狐生不解地發問時,鬼卒說:「這些和尚尼姑在世時,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又不守清規戒律,貪淫吃葷,所以罰做畜類,重到人間出力去報答人類。」鬼卒對僧尼的指責,正是以「經世致用」為念的儒家學者對佛教的指責。

  第二章〈地獄裡倒懸的和尚〉也有著類似的結構。我們看越多的故事,就越會發現,在佛與道所鋪就的地獄裡,受到責罰與指摘的竟然有很多是佛門與三清弟子(也許僅次於奸臣和不孝之子),而且對佛的嘲弄更甚於道,儒家在這裡顯然又扳回了一城。

三教團圓恨未消

  當然,要把儒、道、釋在這些故事裡的明爭暗鬥說成是來自編故事者的刻意安排,顯然是言過其實的。如果是「有意的編造」,就不會編出像〈令狐生冥夢錄〉或〈酆都知縣〉這種既想嘲弄儒家、又要奚落道與釋的矛盾情節;也不會有像〈酆都御史〉那種既想把儒家官吏請到地獄裡當閻王,但立刻又對他施以無情打擊的荒謬情節。它們很可能是在民間不斷添加、轉述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要反映的其實是儒、道、釋這三種思想在漢民族集體潛意識中的複雜糾葛與愛憎矛盾。

  在第一章,我們曾說〈湯公還魂〉那個故事代表了民間百姓對儒、道、釋三者都要,但對它們卻又有不同評價的心理。而本章的地獄故事所流露出的則是民間百姓更複雜的心理矛盾:所謂「三教團圓恨始消」,中國民間百姓以佛教為「骨」、道教為「肉」、儒家為「血」,構築了它們心目中理想的地獄。但由於思想本質上的不同,使得民間百姓對儒、道、釋又都各有所「愛」,也各有所「憎」,而地獄故事就成了這種愛憎矛盾演出的舞台。

  此一地獄變相圖,其實也就是漢民族的心靈變相圖。不久前,筆者在報上看到一則來自「中通社」的報導說,大陸在改革開放後,一些旅遊景點以民間傳說為題材,大搞「陰曹地府」,逼真恐怖,小孩入內被嚇得驚恐萬狀,成人也感覺不佳。因此,中共國家旅遊局特別表示,今後觀光區不許再搞「陰曹地府」的場景,已經設置的要區別情況加以改造。從生意的觀點來看,中國人在旅遊景點大搞「陰曹地府」,跟西洋人在遊樂場所大搞「鬼屋」一樣,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但在中國,「陰曹地府」卻是一個容易挑起愛憎矛盾的「文化思想」問題,所以它會受到特別的「關切」。我們能不說這是儒、道、釋在今之「陰曹地府」邊的另一次過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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