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死鬼」與「代罪羔羊」
「替死鬼」不僅是明清筆記小說另一組型態特殊的鬼故事,而且它還一直活在漢民族的「口」中,成為我們的日常用語之一。
中文裡有「替死鬼」,一如英文裡有scapegoat(代罪羔羊)。當我們說「某甲成了某乙的替死鬼」或「某丙只是某丁的替罪羔羊」時,其含意似乎是相同的,都是指後者為了替自己卸責、脫罪,而諉過於無辜的前者。但如果我們考察這兩個用語的來源,從「比較語言學」進入「比較神話學」及「比較心理學」的領域,卻又會發現它們其實各有乾坤。
英文的「替罪羔羊」源自猶太人古老的犧牲儀式。在贖罪日這一天,信徒以羊為犧牲品,將牠的鮮血噴洒在神殿的祭壇上。後來,變成信徒在神前懺悔時,用手摸著一隻羔羊,將自身的罪轉嫁給這隻羔羊,然後將牠趕到沙漠裡,做為對惡魔的貢品。後來,又改成將這隻羔羊自懸崖上拋下。
這種犧牲儀式,在技術面,屬於弗萊澤所說的「接觸巫術」;在思維面,運用的是巴爾特所說的「換喻」;在心理面,仰仗的是佛洛伊德所說的「轉移作用」。其中誰是脫罪者、誰是代罪者,以及其心理機轉都單純清晰,老嫗能解。
中文的「替死鬼」則是來自中國古老的靈魂信仰,這個信仰認為舉凡上吊、溺水、中毒、難產而死者,其鬼魂會在人間飄蕩不去,必須找到一個替死者(讓對方以同樣的方式死亡),始得超生。本章所舉的幾個故事就是這種信仰的投影。
但如果要以產生「代罪羔羊」的思維及心理模式來理解「替死鬼」故事,卻顯得窒礙難行,因為我們實在看不出這樣的死者為什麼需要找人「替死」或「代罪」?但它必然又有一個「理由」,只是「理未易明」而已。而這種隱晦的理由就更值得我們仔細推敲。
吊死鬼為什麼要「找替」?
世界有很多民族都認為某些死者或死亡方式,譬如自殺、巫婆、溺斃、遭雷打死、未成年的小孩、死於分娩的孕婦等,是「反常」的,而會給予不同的埋葬方式,因為這些死亡在人們的意識或下意識裡,被認為都是「在某些方面出了差錯」的。譬如在歐洲,直到近世,還有某些基督教派拒絕將未受洗的小孩及自殺者埋葬在「聖地」,可以說就是這種觀念的具體表現。
在中國,遭雷打死的人被認為是上天對他的懲罰,而上吊、溺水、中毒及難產而死的人則被認為是有鬼來找替身所致。我們固然可以說這是古人對死亡——特別是「不太對勁」的死亡所提出的超自然解釋;而且上述死法中很多屬於「自殺」,因此,說這樣的死者必須找到一個替死者始得超生,就像基督教說自殺者無法上天堂般,可能亦含有「愛惜生命,反對自殺」的動機。這也許有部分的道理,但還是充滿矛盾,因為並非所有的溺水及中毒而死者都是自殺,而難產致死者更與自殺無關,我們很難想像這樣的死法會是一種「罪」,而必須做無盡的「轉移」。
照理說,這類的死者都死得很「冤」(譬如失足落水、誤食毒草等)或心有「鬱結」才會上吊、投河自盡的,乃屬於「心理學上的鬼」。他們死後,應該像其他「心理學上的鬼」去找讓他鬱結在心的對象才對,但他們卻不此之圖,反而找上無辜的「替死者」,這種奇特的安排不得不讓人懷疑,它可能來自一個深層而迂迴的心理因素。
事實上,並非所有的吊死鬼或溺死鬼都要找「替死者」,譬如在明人李清的《三垣筆記》裡,有一則故事說:一位大家閨秀被誣指和人私通,她百口莫辯,竟悲憤得上吊自殺,但在死後,心中鬱恨難消的鬼魂立刻去找污蔑她的訟師和張姓叔侄報仇。又譬如前章所舉的〈藺姑娘〉,藺故娘和情郎相約私奔,不幸失散,而在漢川的岩洞裡上吊自殺,她凝結不散的魂氣化為鬼,來和思念她的情郎相會,兩人還做了幾年夫妻。在這兩個故事裡,上吊的劉女和藺女都不必「找替」,甚至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暗示,而讀者似乎也不會做這方面的聯想。
尋找怨氣的替代性發洩對象
所謂「找替」,顯然是有條件的。如果我們把「找替」視為是在「尋找替代性的發洩對象」,那就有助於我們的理解。「找替」通常只發生在雖然死得很冤枉、很憤懣,但卻「找不到」發洩的對象——譬如失足落水,不知該怪誰?或者對方是自己在禮法上「不能」報復的對象——譬如父母或丈夫;這時內心的積鬱就可能會轉向其他的「倒霉者」,以求得發洩。就好像一個人在雨天到圖書館,出來時發現他的雨傘不見了,雖然很生氣,但卻不知道是誰偷的;為了回家,就很可能「找替」——也拿起別人的一把雨傘。或者像一個被父親怒罵痛打的孩子,他不敢回嘴還手,但為了出氣,就會轉而到巷口去怒罵痛打別的孩子般。
這種「替代性的發洩」是一種常見的心理反應,我們有理由相信,「找替」的鬼故事多少也含有這種心理成份。事實上,在日常用語裡,「替死鬼」不只是「代罪者」而已,亦含有「出氣筒」——供人發洩無名怒火的含意。譬如在〈溺鬼迷人〉這個故事裡,如果不是蘇州府城隍在夜間出巡,那麼被鬼迷惑的朱某可能就一頭栽進河裡,變成了溺死鬼,但他卻無法找任何人喊冤或雪冤,為了超生,說不得只好伺機找一個到河邊逗留的人下手。又譬如〈悲怨的媳婦〉裡來找替的吊死鬼,我們雖不知道當初她為何上吊,但被她找上的對象卻是一個和婆婆口角而想不開的媳婦,如果這個媳婦自縊成功,那麼根據社會禮法,即使她變成了鬼,也是「不能」回來找婆婆雪恨的(似乎也少有這樣的故事),於是她可能只好像上個縊鬼般,再去找一個悲憤難消的女人來「出氣」——讓心頭的鬱氣得到替代性發洩後,始得超生。
為生者的罪惡感尋找替代性的對象
但如果我們更仔細看這些故事,又會發現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所謂「找替」,更可能是在為生者的罪惡感尋找一個「替代性的對象」。譬如在〈縊鬼嘆氣〉那個故事裡,當男僕和女婢在姦情敗露,而女婢羞憤上吊後,獨活的男僕心中必將充滿了罪惡感,如果他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而編出「看到縊鬼出現,引發狗吠及眾家人前來」的說辭,也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事。
又譬如〈收生見鬼〉裡,當接生婆見產婦難產,生命垂危時,為了推卸自己的「責任」,而編說來時就看到大廳上有一個「血光鬼」(難產而死者之稱謂)準備「找替」,更是一種「職業上的自衛術」。一旦有人提出這樣的說詞,那它很可能就會成為一個「代罪」的典範,而且獲得「繁衍」的機會。譬如吊死鬼,原先的傳聞可能只是像〈縊鬼嘆氣〉般,說看到吊死鬼來找替而已;後來則變成像〈縊鬼失繩〉般,看到吊死鬼隨身攜帶一條臭不可聞的縊繩;最後更變成如〈悲怨的媳婦〉般,吊死鬼還會結好縊繩,對想尋短的生人不住地打恭作揖。越對吊死鬼是如何千方百計地來找替做逼真而細部化的描述,就越能掩飾、沖淡必須為此負責者的罪惡感。同時,也使得這種傳說的原始用意模糊化了。
這些說辭可以為〈悲怨的媳婦〉裡的婆婆卸責——如果媳婦真的上吊自殺了,那並非受不了自己的責罵才死的,因為原本就有一個吊死鬼虎視耽耽地要找她替死!它也可以為〈縊鬼失繩〉裡的泖東婦人的丈夫脫罪——如果妻子真的上吊自殺死了,亦非自己與她不睦才死的,因為同樣有一個吊死鬼從遠處趕來要找她替死!
但更妙的是,連這樣的脫罪之辭通常也不必當事者自己說出口,因為自有一個熱心的「目擊者」會根據古老的信仰與傳說為當事者及社會大眾提出說明。〈悲怨的媳婦〉裡的吳某及〈縊鬼失繩〉裡的「豁達先生」扮演的就是這種角色。
在〈收生見鬼〉裡,接生婆說產婦難產而死是因為有血光鬼來找替,這固然可說是她的卸責之辭,但其實也是在減輕產婦丈夫、甚至男方家人的罪惡感——這個女人並不是因為想替我們傳宗接代而死的!但這種話同樣不必自己說,自有別人代勞。
「誰」在替「誰」脫罪、卸責?
〈溺鬼自拔〉這個故事亦出現在其他的筆記小說裡(如袁枚的《子不語》),這表示當時的作者諸君認為它是一個好故事。具有悲天憫人心腸的溺死鬼,不僅打破了找替的惡性循環,而且獲得了天帝的獎勵,當上了土地神。這樣的情節可能也是當時民間百姓對替死鬼找替此一傳說之直覺不滿的投影。
事實上,明清筆記小說中和「找替」有關的故事,大多數也都是在「挫折」吊死鬼、溺死鬼、血光鬼等到人間來找替之「願望」的,本章所舉的〈溺鬼迷人〉、〈悲怨的媳婦〉、〈隘鬼失繩〉等均有這種特色。
在清人樂鈞的《耳食錄》裡,有一則吊死鬼找替的故事,故事裡的主角劉秋崖不僅挫折吊死鬼找替的願望,而且還「訓誨」了吊死鬼一頓:「吾安肯為死者之生,使生者死乎?冥間創法者何人?執法者何吏?乃使生者有不測之災,而鬼亦受無窮之虐也!」他還取硃筆作書,「論其理,破其例」,焚之付鬼,求他轉告冥司不要再有這種「惡法」。世人為什麼要挫折、反制這種「惡法」?站在維護生者生命的立場而言,其理甚明;單從表面思考,我們實在也想不通冥司為什麼會立這種惡法。但從筆者在上面的分析可知,它並非什麼「冥司法律」,而是「人間心理」的產物,是為了替某些人卸責或脫罪而編造出來的。只是產生這種傳說的「心理」已被埋藏在文化的底層,後世之人一時不察,而妄加論斷罷了!
結果我們看到了有點滑稽、甚至有點悲哀的局面:那些表面上在挫折、反制替死鬼找替的「英雄」,就是讓這種傳說繼續流傳下去的「目擊者」,也是為當事者脫罪、卸責的「掮客」。
中國人心理防衛術的替死鬼
現在,我們再回到原先「代罪羔羊」與「替死鬼」的議題上。在經過這番分析後,讀者不難看出在中國替死鬼的傳說裡,「脫罪者」和「代罪者」其實都別有其人——傳說中令人懼怕與嫌惡、拿著一條臭繩虎視耽耽的吊死鬼,其實是猶太人犧牲儀式裡的「沉默的羔羊」。而企圖「脫罪者」則是看來置身事外的「婆婆」或「丈夫」,但他們根本不必在眾目睽睽下去「觸摸」那隻「羔羊」,因為自有熱心的「目擊者」或「旁觀者」會為我們對那隻「沉默的羔羊」描繪得有聲有色,淋漓盡致。
這正是中國人「心理防衛術」高明與奧妙的地方。別看替死鬼傳說是荒誕不經的故事,其中有深義焉,它們不僅是中國人某些思維模式與心理機轉的詭異投影,更為中國式的卸責與代罪提供了一個極佳的參考架構。君不見自古以來,大自廟堂之上,小至床幃之內,有多少的紛爭、多少的卸責與代罪,都是依這個模式在進行的!而我們之中又有多少人在不知不覺間都成了那個熱心的「目擊者」?總是以「我聽說……」介入一些事未易察、理未易明的紛爭中,抹黑某些人,又漂白某些人。
在中國的鬼族裡,替死鬼其實是最冤枉的。因為替死鬼的傳說,其實是中國人心理防衛術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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