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211 一笑解千愁:《笑林廣記》的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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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話技巧的主要效果在於精神能量的節約與釋放,它釋放的是已經鬱積在心中的重擔,而節約的則是追求快樂所需的能量。

    敵意笑話以攻擊、譏刺、自衛為目的,而猥褻笑話則以性的暴露為目的;性與攻擊剛好是人類受到文明壓抑,而難以自在發泄的兩種本能欲望。

    一個人勉力遮掩其缺點,但卻又在這種遮掩中自暴其短,它讓我們發笑,除了落井下石的快感外,還有一種看對方解除「虛偽之重擔」而來的輕鬆感。

    猥褻笑話有等級之分,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它們暗喻的對象是我們平日最難以啟齒的,要說得「信、達、雅」兼顧頗不簡單。

擺出撲克臉孔,謀殺笑話

  《笑林廣記》是中國的笑話經典,據考證,它成書於明代,編者不詳,但知是由《笑林》《笑倒》《笑得好》諸笑話書中,選取較精練深刻者分門別類,匯集成編。龔鵬程先生曾在其重新標校之《笑林廣記》的導讀裡,對中國笑話書的起源、流變與內容有詳細的介紹,但似乎並未觸及「笑話為什麼令人發笑?」這個更基本的問題。

  在傳統文人的心中,問「為什麼」這種問題也許是多餘的,《笑林廣記》的原序裡就說:「言者無罪,聞者傾倒,幾令大塊畫成一歡喜場。若徒賞其靈心慧舌,謂此則工巧也,此則尖穎也,此則神奇變幻,匪此思存也。」笑話純粹是為了「博君一粲」「忘憂解勞」的,頂多只是「供人賞樂之外,別有寓寄。」罷了。如果不識趣的去問「有什麼好笑」「為什麼好笑」,那麼「多事的理智」就會破壞「事物的美貌」,分析無異謀殺!

  筆者從小喜歡聽笑話、說笑話、看笑話書,現在依然如此;只是馬齒漸增,「不識趣」的心思也漸濃,在聽了笑話捧腹大笑之餘,就會不自覺地換上撲克牌中的「傑克」臉孔,想要開始謀殺笑話了。而《笑林廣記》就是我今天所欲謀殺的對象,筆者根據的是龔鵬程先生編校的《笑林廣記》版。

笑話與語言學

  西方有不少學者雖然不會製造笑話,但卻喜歡分析笑話。笑話(joke)和喜劇(comic)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康德(I.Kant)曾說:「一般而言,喜劇的特徵是它只能對我們作暫時的欺瞞。」笑話也有這種特性,一個再好笑的笑話,第二次聽到時,就不再那麼好笑,甚至當你將它轉述給別人聽時,別人捧腹大笑,你卻不見得會笑。

  笑話的效果顯然是來自聽者思想的短路,而造成思想短路的則是笑話本身「玩弄語文」(play words)與「玩弄觀念」(play ideas)的技巧。瑞克特(J.P.Richter)說:「笑話是一個偽裝的牧師,他為每一對男女舉行婚禮。」維歇爾(T.Vischer)又補充說:「這個牧師特別喜歡將讓親戚們皺眉頭的一對男女湊合在一起。」很多笑話在「湊合」語文或觀念時,都具有這種癖好,但這些都只是「搔」到笑話的「癢處」而已,仍無法「刮髓剔骨」。

  二十世紀以降,精神分析、語言學、思考學(以「思考」人類如何思考為主的一門學問)等都曾對笑話作過較具體的謀殺,筆者擬先簡論語言學、思考學,然後再詳論精神分析的觀點。

  語言學家拉斯金(V.Raskin)認為,每一個字詞或句子背後都含有一大堆訊息或概念,我們在聽一個人說話時,捕捉的是他的「語意敘述」(semantic script),並將這些「語意」串連起來,一方面和他剛剛所說的話中之概念作個比較,並準備繼續收聽他要說的話。這個「語文之流」通常是與「語意之流」或「概念之流」齊頭並進的,而笑話則是利用兩個可以「相容」的「語文之流」,使原先的「概念之流」走進死巷,然後豁然開朗,捕捉到原先難以預期的另一組概念,於是莞爾失笑,或開懷大笑。此一逆轉通常是來自兩組「對比」的概念,譬如聰明/愚蠢、好/壞、非性的/性的等。

詩經、書經與月經

  在《笑林廣記》裡,這種例子可說是俯拾皆是,譬如〈黌門〉一則說:「二秀才往妓家設東敘飲,一秀才曰:『兄治何經?』曰:『通《詩經》。』復問其次曰:『通《書經》。』因戲問妓曰:『汝通何經?』曰:『妾通月經。』眾皆大笑。妓曰:『列位相公休笑我,你們做秀才的都從這紅門中出來的。』」

  談話中的《詩經》和《書經》形成一種「概念之流」,而「月經」和「詩」「書」兩經因都有一個「經」字,它們在「語文之流」上是「相容」的,但卻意外地帶來了「概念之逆轉」,原先培養出來的「聖賢」「非性」的概念之流一下被打散,而為「不潔」「性」的概念所取代。

  從這裡我們多少也可以知道,要覺得一個笑話好「笑」,必須先了解「語文」及其「概念」,小孩子和外國人都聽不懂這個笑話,正是缺乏這種素養。而每個特殊的職業團體(譬如醫師),也都有他們的特殊笑話,因為他們有特殊的「用語」和「概念」。

笑話與水平思考法

  提出「水平思考法」(lateral thinking)的心理學家狄伯諾(E.de Bono)認為,人腦懂得幽默,而電腦不懂,因為電腦只會以邏輯推理為主的「垂直式思考」,而人腦則能跳出僵硬的邏輯窠臼,從事「水平思考法」。所謂「幽默」或「笑話」多少是人腦跳出既有的邏輯規範,意識到兩個原本不相干的東西之間產生了新義,而發出會心的微笑。猜謎語也經常需使用這種「水平思考法」,譬如筆者以前看過一個謎語,謎面是「陸小芬闖出名號」,猜《紅樓夢》一人物,謎底是「賴大奶奶」。這就是一種水平思考法,它打破我們慣有的邏輯思考,而賦予「賴大奶奶」這個通俗的人物稱呼一種新義。

有錢者生,無錢者死;割稻與行房

  《笑林廣記》中讓我們運用水平思考法而發出會心微笑的笑話,亦復不少。譬如〈貪官〉一則說:「有農夫種茄不活,求計於老圃,老圃曰:『此不難,每茄樹下埋一文即活。』問其何故,答曰:『有錢者生,無錢者死。』」這也是一種水平思考法,因為它對大家所熟知的「有錢者生,無錢者死」這句話作了另一種解釋,而讓我們發出會心的微笑。

  又如〈師贊徒〉一則說:「館師欲為固館計,每贊學生聰明,東家不信,命當面對課,師曰『蟹』,學生對曰『傘』。師贊之不已,東翁不解,師曰:『我有隱意,蟹乃橫行之物,令郎對傘,有獨立之意,豈不絕妙?』東翁又命對兩字:『割稻』,學生對曰:『行房』。師又贊之不已,東家大怒,師曰:『此對也有隱意,我出割稻者,乃積谷防飢也;他對行房者,乃養兒侍老也。』」

  對這個笑話,不勞讀者用水平思考法去理解,因為館師自己就用水平思考法來加以說明了。他所謂的「隱意」,雖然東拉西扯,但居然也使「割稻」與「行房」這兩個原本對不上的東西,產生了意義上的關聯,而讓人莞爾。

笑話技巧的精神分析:濃縮法

  語言學和思考學較偏重於笑話的技巧分析,精神分析則兼顧笑話的技巧、目的與來源等,佛洛伊德即曾寫過一本探討笑話的專書——《笑話及其與潛意識的關係》。因為精神分析是筆者比較熟悉的領域,以下的討論就將以精神分析為主。

  笑話的技巧可說是五花八門,不時有人推陳出新,事實上,我們很難有一套能涵蓋多數笑話的技巧分類法,也很難區分語文技巧與概念技巧,因為語文的背後必然含有概念。從精神分析觀點來看,笑話的技巧可籠統分為濃縮法(condensation)和置換法(displacement)兩大類,這兩種技巧剛好也是夢運作的法則,我們稍後會再談到笑話運作與夢運作的關係。

  濃縮有很多含意,簡短即是一種濃縮,好笑話一定短,太長的笑話一定會減弱它的笑果。龔鵬程在提到中國笑話的流變時,曾舉《笑苑千金》裡一則〈一毛不拔〉的故事,在《笑林廣記》裡被改寫成另一個故事的過程;筆者覺得它最大的效果乃在於將一百三十二個字濃縮成六十五個字。

下面有貓(毛)否與尿在口頭

  用同一個詞語來表示兩個不同意思的雙關語,是最常見的濃縮,這又有「同音雙關語」與「同義雙關語」之分。〈問有貓〉一則說:「一婦患病臥於樓上,延醫治之。醫適買魚歸,途遇邀之而去,遂置魚於樓下,登樓診脈。忽想起樓下之魚,恐被貓兒偷食,因問下面有貓(音同毛)否?母在旁曰:『我兒要病好,先生問你可老實說了吧。』婦答曰:『多是不多,略略有幾根兒。』」這個笑話也同時出現在《金瓶梅》一書裡,在明朝,這種雙關語的笑話似乎特別流行。

  將兩個字擺在一起,而產生另一種新義,亦為濃縮法。〈尿在口頭〉一則說:「學生問先生曰:『尿字如何寫?』師一時忘卻,不能回答,沉吟片晌曰:『咦——方才在口頭,如何再說不出。』」「尿」與「口」濃縮成「含尿在口」令人發噱的嘲諷景象。濃縮法還有很多變型,限於篇幅,筆者不再贅述。

笑話技巧的精神分析:置換法

  置換法是指將本來顯而可見的思路轉移到另一個方向,類似前面提到的語言學方法。在笑話裡,它通常被轉移到荒謬或愚蠢的方向去。〈偷弟媳〉一則說:「一官到任,眾里老參見,官下令曰:『凡偷媳婦者,站過西邊;不偷者,站在東邊。』內有一老人,慌忙走到西首,忽又過東來,官問曰:『這是何說?』老人跪告曰:『未曾蒙老爺吩咐,不知偷弟媳婦的該立在何處?』」「偷媳與否」是主要思路,那位老人只要站到東邊即可,但他卻將它移到一個既荒謬又愚蠢的方向,結果惹人發笑。此類笑話通常是置換者表情越正經,想法越嚴肅,效果就越大。

  凸顯反面也是一種置換法。〈贄禮〉一則說:「廣文到任,門人以錢五十為贄者,題贈曰:『謹具贄禮五十文,門人某頓首百拜。』師書其帖而返之曰:『減去五十拜,補足一百文如何?』門人答曰:『情願一百五十拜,免了這五十文又如何?』」從「增錢減拜」反轉到「減錢增拜」是一種自衛式的置換,它通常意在挖苦對方。

精神能量的節約與釋放

  以間接的方式來暗諭某種事態或想法,亦屬置換法。〈取名〉一則說:「一婦臨產,創甚,與夫誓曰:『以後不許近身,寧可一世無兒,再不幹那營生矣。』曰:『謹依遵命。』及生一女,夫妻相議命名,妻曰:『喚做招弟罷。』」又如〈戀席〉一則:「客人戀席,不肯起身,主人偶見樹上一大鳥,對客曰:『此席坐久,槃中肴盡,待我欲倒此樹捉下鳥來,烹與執事侑酒如何?』客曰:『只恐樹倒鳥飛矣。』主云:『此是呆鳥,他死也不肯動的。』」

  笑話的技巧還有很多,一時也說不完,筆者就此打住。整體而言,笑話的各種技巧都能提供我們某種心靈的愉悅,譬如濃縮法能節省我們精神的消耗,符合經濟原則;越是能將兩組遙遠的概念濃縮在一組語詞裡呈現,就越經濟,也能帶來越大的愉悅。置換法則將我們的心靈從僵硬的思路中釋放出來,重拾古老的自由(也就是童稚般天馬行空、不合邏輯的想法;近來不少以童言為主的笑話,用的都是這種置換法),越離譜的置換,釋放的能量就越多,也帶來越大的愉悅。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笑話技巧的主要效果在於精神能量的節約與釋放,它釋放的是已經鬱積在心中的重擔,而節約的則是追求快樂所需的能量。

無目的與有目的之笑話

  很顯然的,笑話技巧所帶來的愉悅感並非它們好笑的最主要來源,因此,我們還需進一步探討笑話的目的。就目的而言,笑話可分為兩大類:一是無目的的笑話,一是有目的的笑話。無目的的笑話亦稱抽象的笑話,或純粹美學形式的笑話,它別無寓寄,提供給我們的純粹是一種知性的愉悅。

  很遺憾的是,《笑林廣記》裡,這種抽象的笑話極為稀少,勉強可以算得上的有〈爭坐〉一則:「眼與眉皮曰:『我有許多用處,你一無所能,反坐在我的上位。』眉曰:『我原沒有,只是沒我在上,看你還像個人哩?』」其實,這則笑話也別有寓寄,只是它譏諷的對象較不明顯而已。

  抽象的笑話通常只具有中等度的愉悅效果,聽者雖有清晰的滿足感,但多半只是莞爾而笑,很難有忍俊不住、捧腹大笑的情形。讓人突然爆發出不可遏抑的笑聲的,絕大多數是屬於有目的的笑話。

笑話與夢最大的不同點

  周作人先生在《苦茶庵笑話選》裡,將笑話依性質分為挖苦與猥褻,佛洛伊德則將有目的的笑話分為敵意與猥褻兩大類,兩人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敵意笑話以攻擊、譏刺、自衛為目的,而猥褻笑話則以性的暴露為目的;性與攻擊剛好是精神分析所說人類受到文明壓抑,而難以自在發泄的兩種本能欲望。

  敵意、猥褻這兩種有目的的笑話合而觀之,可以說是在降低我們對攻擊與性本能的壓抑(suppression,尚能為意識所知覺者)及潛抑(repression,無法為意識所知覺者)。它們所用的兩種技巧——濃縮與置換,剛好也是夢所用的技巧,運用這些技巧主要是為了降低意識的抗拒,掃除內在的障礙。

  但笑話和夢仍有所不同,夢是非社會性的精神活動,它來自人類心靈的內在驅力,人只是被動的作夢,而夢也不冀求被理解,它所用的濃縮及置換都比較隱晦,只有專家才能窺其堂奧,夢可以說是為了保護睡眠,避免不快樂的心靈活動。笑話剛好相反,它是一種追求快樂的社會性精神活動,希冀被理解,所以它所用的濃縮及置換技巧比較淺顯,是多數人都能夠心領神會的。

挖苦與攻擊的笑話

  我們從《笑林廣記》的原始分類——它依性質而被分為古艷(官職科名等)、腐流、術業、形體、殊稟(痴呆善忘近視等)、閨風、世諱(幫閑娼優)、僧道、貪吝、貧窶、譏刺、謬誤十二類,即可知除了閨風一類外,幾乎都有敵意或挖苦的性質。被挖苦的有兩大對象,一是地位、知識、財富、道德等可能比自己高的人,也是廣泛的「權威性人物」,譬如官吏、老師、秀才、醫生、富翁、和尚等。玆舉兩例如下:

  〈夢周公〉一則說:「一師晝寢,而不容學生瞌睡,學生詰之,師說曰:『我乃夢周公也。』明晝,其徒亦效之,師以戒方擊醒,曰:『汝何得如此?』徒曰:『亦往見周公耳。』師曰:『周公何言?』答曰:『周公說:昨日並不曾會見尊師。』」

  另一則〈家屬〉說:「官坐堂中,眾役有一撒響屁,官即叫拿來,隸稟曰:『老爺,屁是一陣風,吹散沒影蹤,叫小的如何拿得?』官怒曰:『為何徇情買放?定要拿到。』隸無奈,只得取乾屎回稟:『稟老爺:正犯是走了,拿得家屬在此。』」

  當老師自己晝寢而不準學生晝寢,官命隸捉拿子虛烏有的屁時,對這種無理的侵擾,學生和隸通常只能沉默地咽下,但笑話卻提供了他們積極自衛與安全報復的途徑,它借著一個隱喻回敬了攻擊者,讓攻擊者啞口無言。因此,此類敵意笑話的神髓必然是在答話裡頭,而且在答話結束,笑話也立刻畫上句點,讓聽者或讀者能心無旁騖地分享攻擊的快感。也有權威人士互相攻擊的,譬如〈問禿〉一則:「一秀才問僧人曰:『禿字如何寫?』僧曰:『不過秀才的尾巴彎過來就是了。』這種狗咬狗的情景也能讓旁觀者樂從心上起。

解除虛偽重擔的輕鬆感

  另一類被挖苦的對象是盲人、近視、呆子、窮秀才、乞丐、貧民等,照理說這些人並不施壓於我們,應該是大家同情的對象才對,但他們依然受到嘲笑。不過我們若分析此笑話的結構,即可發現它們實具有另外的含意。

  先舉兩例:〈問路〉一則說:「一近視迷路,見道旁石上棲歇一鴉,疑是人也,遂再三詰問。少頃,鴉飛去,其人曰:『我問你,不答應,你的帽子被風吹去了,我也不對你說。』」〈子守店〉一則說:「有呆子者,父出門,令其守居。忽有買貨者至,問尊翁有麼?答曰:『無有。』問尊堂有麼?亦曰:『無。』父歸知之,責其子曰:『尊翁我也,尊堂汝母也。何得言無?』子懊怒:『誰知你夫婦二人都是要賣的。』」

  這類笑話通常是一個人勉力遮掩其缺點,但卻又在這種遮掩中自暴其短,它之所以讓我們發笑,除了落井下石的快感外,還有一種看對方解除虛偽之重擔而來的輕鬆感,每一個人都難免會有一些短處或缺點,而每一個人又都有意或無意地遮掩它,笑話中的那些人物就像一面鏡子,他們煞有其事的辯詞,像痛苦的呻吟,但卻大聲地為我們說出生命虛偽的真相!

  在西方,有很多挖苦猶太人的笑話,本身也是猶太人的佛洛伊德說這些笑話大半是猶太人自己創造出來的,他們是在嘲弄自己的短處。能夠借自我攻擊而解除虛偽之重擔,並取悅他人,也算是一件樂事吧!

猥褻笑話:性器及性行為的暗喻

  《笑林廣記》裡的猥褻笑話,除了閨風一篇外,也散見於其他各篇,它似乎是大家最愛聽、也讓大家笑得最愉快的笑話,我們有詳加申論的必要。

  眾所周知,猥褻笑話有等級之分,有的極為粗鄙,有的尚稱典雅,但不管粗鄙或典稚,筆者覺得它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對性器及性行為的暗喻,這類笑話因暗喻的對象是我們平日最難以啟齒的,要說得信、達、雅兼顧頗不簡單。

  〈整嫂裙〉一則說:「一嫂前行而裙夾於臀縫內者,叔從後拽整之。嫂顧見,疑其調戲也,遂大怒。叔躬身曰:『嫂嫂請息怒,待愚叔依舊與你塞進去,你再夾緊如何?』」這個笑話因臀與性太接近了,缺乏距離的美感,只能算達而不雅。

  另一則〈鬧一鬧〉稍好一點:「一杭人婦雇轎往西湖游玩,貪戀湖上風景,不覺遲歸。時已將暮,怕關城門,心中着急,乃對轎夫言曰:『轎夫阿哥,天色晚了,我多把錢銀打發你與我鬧一鬧,早行進到裡頭去不但我好,連你們也落得自在快活些。』」這個笑話比前一個典雅,因為進城和性的關係較遠。

暴露女性對性的興趣

  第二類猥褻笑話以暴露女性對性的興趣,甚至飢渴為主。玆舉三例如下:〈後園種韭〉一則說:「有客方飯,偶談絲瓜萎陽,不如韭菜興陽,已而主人呼酒不至,以問兒,曰:『娘往園裡去了。』問何為,答曰:『拔去絲瓜種韭菜。』」

  〈底下硬〉一則說:「一人夜膳後先在板凳上睡,翻身說底下硬得緊,妻在灶前聽見,言曰:『不要忙,收拾過碗盞就來了。』」

  〈房事〉一則說:「一丈母命婿以房典銀,既成交而房價未足,因作書促之曰:『家岳母房事懸望至緊,刻不容緩,早晚望公,切想一處以濟其急,至感至感!』」

  我們可以看出,這三個笑話一個比一個好笑,也一個比一個典雅,關鍵在於置換的技巧,能把越正經的事跟性扯上關係,就越具爆笑性。

無辜的猥褻笑話

  但最讓人興奮的可能是第三類無辜的猥褻笑話,這裡所謂的「無辜」是指明明和性有關的事,卻被善意地解釋成和性無關。〈丈母不該〉一則說:「女婿見丈人拜揖,遂將屁股一捏,丈人大怒,婿云:『我只道是丈母罷。』隔了一夜丈人將婿責曰:『畜生,我昨晚整整思量了一夜,就是丈母你也不該。』」

  〈戲嫂臂〉一則說:「兄患病獻神,嫂收祭物,叔將嫂臂暗捏一把,嫂怒云:『看你肥肉吃得幾塊。』兄在床上聽了,叫聲:『兄弟沒正經,你嫂嫂要留來結識人頭的,大家省得口出客罷。』」這類笑話之所以讓人興奮不已,主要是因為在無辜的曲解中,默許了性的侵犯。

猥褻笑話的分寸難以拿捏

  《笑林廣記》中的猥褻笑話中多半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的我們就不加以討論。猥褻笑話的流通牽涉到兩個因素,一是說者能說得出口,一是聽者能聽得進耳,因此,猥褻笑話有相當的階級性。《笑林廣記》裡的猥褻笑話釆擷自市井民間,它的粗鄙本在所難免,但不管是粗鄙或者典雅,它們的意涵和目的都是一樣的,其差別只在於想像力,當聽者用他的想像力將猥褻笑話加以填補,而成為一個完整的景象或概念時,它們就萬流歸宗了。上流社會的猥褻笑話之所以典雅,有一個原因是上流社會人士的想像力較豐富。

  說者說得出口,代表解除自己的內在障礙,而要讓聽者聽得進去,則代表克服外在障礙。而在所有的外在障礙中,又以女性的不能忍受露骨的性為最。在這裡,我們就面對了一個相當有趣的社會現象,當有女士在場時,男人一方面會自我節制,不至於明目張膽地說出太過粗鄙的猥褻笑話;但另一方面,卻又忍不住想說出一些比較典雅的猥褻笑話,結果往往因為分寸拿捏得不準,而被女士斥責為性騷擾,灰頭土臉,自討沒趣。

隱密心靈的窺伺與暴露

  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猥褻笑話和暴露症有相當密切的關係。當我們無法「做」一件事時,「看」成了一種替代性的滿足,這是窺伺症與暴露症的心理動因,窺伺與暴露其實是一體的兩面。猥褻笑話和真正窺伺症與暴露症的差別,就好像脫口秀和脫衣秀之異,脫衣秀涉及的是肉體的暴露與窺伺,而猥褻笑話的脫口秀涉及的則是心靈的暴露與窺伺。一個男人講猥褻笑話,自我暴露是小事,也不是快感的主要來源,他最大的快樂是窺伺女性聽了這個笑話後,因理解而害羞臉紅或者笑得花枝亂顫時的心靈暴露。

  我們在前節裡提到,第二類的猥褻笑話以暴露女性對性的興趣乃至飢渴為主,這是死的心靈暴露,目睹女性因聽這種笑話而掩口輕笑或放浪大笑,看到的則是活的心靈暴露。有了這個認識後,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一個男人聽了一個好聽的猥褻笑話後,都渴望將這個笑話講給他的女同事聽,但卻不見得會講給自己老婆聽。在一個和自己相熟但又無肌膚之親的女性面前暴露自己跳脫的靈魂,並窺伺她受到激蕩的靈魂,是猥褻笑話最大的魅力所在。

虛幻的方式,替代的滿足

  總而言之,一個笑話之所以好笑,牽涉到很多因素,笑話的技巧所帶來的愉悅以知性的為多,而笑話的目的所帶來的快感則主要是感性的。最好笑的笑話一定是技巧和目的都臻於上乘之境者,但笑話和夢一樣,都是一種替代性的滿足,都是以虛幻的方式獲得滿足的途徑。

  當然,就笑話的多樣性而言,《笑林廣記》明顯地缺乏嘲笑體制的政治笑話,但也沒有嘲笑異民族的種族笑話,這也許是原書編者取樣的問題,也許是當時的政治社會環境所使然,筆者對此不擬深論。除了這兩者外,筆者發現,無論就笑話的技巧或目的而言,中國的笑話與西方的笑話有很多類似的地方,就像中國人的夢和西方人的夢具有同樣的運作法則般,這大概是所謂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拉拉雜雜寫了這麼多謀殺笑話的贅文,笑話絕不會因我的謀殺而死。最後忍不住想說一個笑話:有一個老翁七十又得一子,賀客盈門,曰:「老當益壯,不簡單。」老翁赧然曰:「不敢當,實在是『多此一舉』!」

  我這篇文章,該不會是多此一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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