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榜》跟描述希臘早期歷史的《伊里亞德》類似,裡面充滿了「諸神的聲音與爭辯」,這些聲音與爭辯,其實就是自我意識的投影。
神仙和妖怪所具有的法寶與法術,乃是來自企圖利用控制心理作用的定律來操縱真實事物的魔法思想。
「一則成湯合滅,二則周國當興,三則神仙遭逢大劫,四則姜子牙合受人間富貴。」國家與個人的命運冥冥中已有定數,是全書最固實的骨架。
「本質先於存在」與「不可違逆」的命運觀,是一種右傾的意識形態,它傾向於強調社會規範與維持既有體制,在傳統中國得到了孳生的沃土。
《封神榜》的歷史位階
在中國的歷史演義小說裡,《封神榜》是相當突出的一部,也是筆者少年時代最早接觸、最沉迷於其中的野史之一。當時因童心未泯兼且閱歷有限,覺得《封神榜》比《三國演義》有趣多了。以傳統的文學品味來衡量,《三國演義》與《封神榜》當然有著天壤之別,《封神榜》不僅文字拙劣、漏洞百出(譬如在第一回裡,紂王就用「毛筆」在女媧廟「題詩」),更涉神怪,令鴻儒搖頭,碩彥皺眉,有識之士不忍卒讀。但《封神榜》與《三國演義》同為野史小說,這種根據正史來演義、終至偏離正史的說部,其文句是否典雅、結構與內在邏輯是否嚴謹,恐怕都是次要的問題。它更重要的目的,似乎是在揭示庶民階級對朝代興亡及人世滄桑的一些看法。本文即嘗試從這個角度來剖析《封神榜》。
庶民階級對朝代興亡及人世滄桑的看法,有其不變的本質,也有進化的形貌。《封神榜》跟《三國演義》及大多數流傳至今的演義小說一樣,都是成書於元末及明代的兩三百年間,但它們訴說的卻是綿延兩千多年的歷史。同一時代的作者走進不同階段的歷史中,嘗試捕捉不同時空下的人事與觀念,歷史的結構是大家所共認的唯一參考座標,但他們所用的除了故事中人物應有的歷史位階外,還有作者個人的心靈位階。
在依歷史位階而重新排列的歷史演義小說中,《封神榜》的排名即使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作為民間中國歷史的龍頭,它所描述的不僅是「人間的興亡與干戈」,還包括「諸神的爭吵與傾軋」,兩者雜然並陳,也因此而常被視為是神怪小說。
符合歷史的心靈位階
但神話乃是最早的歷史。描述希臘早期歷史的《伊里亞德》(Iliad)史詩,裡面同樣充滿「諸神的聲音」。當然,《伊里亞德》的成書最早部分可溯自西元前十一世紀;《封神榜》說的雖是西元前十一世紀的中國歷史,但卻成書於西元十五、十六世紀。我們很難說它是作者刻意對歷史的回歸,真要回歸歷史,書中就不應出現文房四寶這類東西。因此,除了客觀的歷史位階外,還需考慮作者心靈位階的問題。
同一時代中的不同族群,有著不同的心靈位階。在十六世紀,當歐洲人進入理性意識時期時,澳洲的土人仍處於無意識狀態,而美洲的阿茲特克人似乎還在夢遊狀態中。同一個社會中的不同人,也有不同的心靈位階,拿《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和《封神榜》的作者陸西星來作個比較,從這兩本書的用詞遣字、內在邏輯觀之,我們可以發現陸西星的思想、情感、才情與見識等,似乎都不如羅貫中,亦即陸西星的心靈位階較低,其意識恐怕是處於較拙樸的狀態。這種拙樸的心靈中殘存著遠古時代的神怪、魔法、命運等超自然的觀念。
因此,從人類意識與思想發展史的觀點來看,陸西星剛好歪打正著,他讓神力介入商紂與周武的爭霸中,比起聰明的現代人讓愛情介入夫差與西施的生活中,是更符合歷史寫實主義的。他花大量的筆墨來描述神怪、魔法與命運,可以說是「忠實」地呈現了西元前十一世紀的歷史真貌。
部落的衝突與諸神的爭辯
研究意識發展史的傑尼斯(J.Jaynes)指出,自我意識——即曉得「我乃是以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而成為一個獨特個體」的想法,其出現的歷史比埃及金字塔還要短。在歷史文明的嬰兒期,人類的自我意識尚未成熟,浮現於腦中的想法往往被解釋成是「神的聲音」,而部落間的衝突也很自然地被認為是「諸神間的爭辯」。如果我們能站在此一歷史位階與心靈位階上來重看《封神榜》,也許可對它產生較深刻的理解。
《封神榜》說的雖是紂王荒淫無道、姬發弔民伐罪、滅商興周的一段歷史,但卻以紂王至女媧宮進香,瞥見帳幔中現出女媧的美麗聖像,「神魂飄蕩,陡起淫心。」作詩褻瀆神明,「獲罪於神聖」,女媧怒而指派「軒轅墳中三妖」(附身於蘇妲己身上的九尾狐狸精即是其中之一)惑亂宮廷來拉開序幕的。神力在一開始就介入了這場紛爭。
接下來的是眾神喧嘩、中原鼎沸。在人間,殷商與西周由小規模的衝突而終至爆發大戰;在天上,則是截教與闡教的時生齟齬而彼此撕破臉的對決。截教支持殷商,而闡教則輔佐西周,兩教紛紛派遣高人下山助陣。事實上,殷商與西周打的乃是截教與闡教間的「代理性戰爭」,人間干戈的擴大乃是這些神仙「犯了一千五百年的殺戒」、「諸神欲討封號」。
自我意識與「神的聲音」
除了部落間的衝突外,個人自我意識的衝突也被視為是「諸神間的爭辯」。譬如紂王的兩個兒子殷郊、殷洪,因妲己害死他們的母親姜皇后,怒而反抗,紂王欲將他們處死,結果被廣成子、赤精子救上仙山學藝。殷洪要下山時,赤精子送他寶物,囑咐說:「武王乃仁聖之君,弔民伐罪,將滅獨夫於牧野,你可即下山,助子牙一臂之力。」但在途中遇到赤精子師弟申公豹,背叛闡教的申公豹又唆使他:「你乃成湯苗裔,雖紂王無道,無子伐父之理,況百年之後,誰為繼嗣之人?」殷洪遂被申公豹一番言語「說動其心」,改而投奔殷商陣營。助周滅商以報殺母之仇與助商滅周以維宗廟社稷是殷洪心中的天人交戰,這種「自我意識的衝突」在故事裡被描述成兩位仙人對他的指點與教誨。就像《伊里亞德》中的阿奇里斯(Achiles),一個神要他答應不參戰,另一個神卻催促他上戰場般,「兩個神明的聲音與遊說」其實代表的是古人「兩個內在聲音(想法)的矛盾與衝突」。
人有善惡之分,神也有正邪之別,以通天教主為首的截教是邪,商紂是惡;而以太上老君及元始天尊為首的闡教是正,周武王是善。這場天上人間的正邪衝突與善惡相爭,其結局自不待言。值得注意的是在商紂滅亡、周武王登基(被推為共主)後,「勅書封神」與「裂土封侯」是相互平行的兩件大事(第九十九回〈姜子牙歸國封神〉與第一百回〈武王封列國諸侯〉)。周武王對生者論功行賞,以之保疆衛土;姜子牙則對死者(包括神仙及凡人)依品封誥,用以護國安民。「神仙人鬼從今定,不使朝朝墮草萊。」此後神仙即退居幕後,不再直接參與人間的爭端。《封神榜》之後的演義小說,如《東周列國志》《西漢演義》等,神仙已很少再出現,即使有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成為一個旁觀者。繼《伊里亞德》之後的希臘史詩《奧德賽》(Odyssey)也有這種現象,我們可以說,它象徵著人類自我意識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分水嶺。越過這個分水嶺,人類即開始以他日漸成熟的自我意識,從事自我認同與自我追尋的旅程。
「封神」代表的其實是「封而遣之」,此後諸神對國家興亡與人世滄桑只是名譽顧問,不再具有實權。
惑人的血肉:魔法
在以人類意識發展史的觀點重新賦予《封神榜》一個生命後,接下來就讓我們來剖析它的血肉和骨架。做個牽強的比喻,筆者覺得魔法好像它惑人的血肉,而命運則恰似它固實的骨架。筆者少年時代讀《封神榜》,驚駭於它惑人的血肉,覺得它是個鮮活的魔法故事;現今重讀,卻已懍然於它那固實的骨架,認為它其實是個沉鬱的命運故事。但不管是魔法或命運,都和神仙有關,我們就先從魔法談起。
在《封神榜》裡,有兩種人具有魔法,一是神仙和妖怪,一是這些神妖的門徒。魔法粗略可分為以下兩大類:
一是法寶,指的是由人操作而具有神奇力量的器物,譬如姜子牙的打神鞭、哪吒的乾坤圈、魔家四將的混天傘、土行孫的捆仙繩、殷郊的番天印、赤精子的太極圖和元始天尊的三寶玉如意等。這些法寶原都藏在名山洞府,是神仙的所有物,經由輾轉贈借,而出現在戰場上。法寶雖多,反映的卻是「異人而後有異寶」此一單純的傳統信念。這些法寶就像阿拉丁神燈及其中的巨人,當擁有者念動真言後,就會變大,並受主人遙控,隨他的意志而行動。但無生命的法寶顯然只具有魔性而無靈性,它是不念舊的,譬如殷郊的番天印原為其師廣成子所贈,但當殷郊違背師訓,投奔商紂陣營時,廣成子下山教訓弟子,殷郊祭起番天印,番天印即對廣成子照打不誤,廣成子著慌,只能借縱地金光法逃走。
另一是法術,指的是由人施為而具有神奇力量的技術。譬如殷商大將張桂芳具有一種法術,在兩軍交兵會戰時,他口呼「某某不下馬更待何時!」某某即乖乖下馬,束手就擒;黃飛虎和周紀都是這樣身不由己,跌下馬來。借草人施法,則是大家所熟知的另一種法術。在第四十四回,殷商陣營裡的截教門人姚斌,在落魂陣裡「設一香案,臺上紮一草人,草人身上寫姜尚的名字;草人頭上點三盞燈(催魂燈)足下點七盞燈(促魄燈)。」姚斌每天在其中披髮仗劍,步罡念咒,「連拜了三四日,就把子牙拜得顛三倒四,坐臥不安。」
而到了第四十九回,西周陣營裡的闡教門人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姜子牙在陸壓的指導下,也在營內築台紮一草人,上書「趙公明」三字,作法二十一日後,以三支桃箭分射草人雙目及心臟,趙公明即「死於成湯營裡」。這些法術儘管詭異,反映的也是「異人而後有異術」的傳統信念。
魔法思想:錯誤的聯想
神仙和凡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們有這些法寶和法術,凡人鬥力,仙人則鬥法。如果我們說,「諸神的聲音」代表的是人類意識發展史上尚未成熟的自我意識;那麼「諸神的法寶和法術」代表的則是人類思想發展史上較為原始的魔法思想。
人類學家泰勒(E.B.Taylor)說,「魔法原則」是「對一件真實事物的錯誤聯想」;另一位人類學家弗萊澤(J.Frazer)更進一步指出,「魔法的本質」是「人們將自己的理想次序誤認為即是自然界的次序,於是幻想經由他們思想的作用即能夠對外在事物作有效的控制。」精神分析學家佛洛伊德則從心理學的觀點說,「魔法的意圖」是「企圖利用控制心理作用的定律來操縱真實事物」。
《封神榜》裡的法寶和法術,正具有這樣的原則、本質和意圖。譬如土行孫所用的捆仙繩,平時藏在懷裡,看來只是一條普通的繩子;但只要念動真言,祭起空中,經由「思想的作用」,就能對它作「有效的控制」,捆仙繩會飛、會變長變粗,如影隨形直至捆住對方。繩子雖可以捆人,但只要將它拋出,它就能自動捆住對方,卻是一種「錯誤的聯想」。
「草人法術」也如出一轍:用草紮成一個與人相似的形狀,上面標識出敵人的特徵,譬如名字、生辰等,然後作法,以殘暴的方式對待草人,則對草人某一部位的傷害,就會如數地發生在敵人身上。姜子牙用桃箭去射草人的左眼,成湯營裡的趙公明就大叫一聲,把左眼閉了。
依然殘存於心靈深處
這種魔法思想至今仍普遍存在於蠻荒的原始部落裡,甚至當今的臺灣地區還有它的殘跡。法國小說家紀德(A.Gide)在他的《剛果紀行》裡說,當地黑人認為自己的名字具有神秘的本質,凡生病的人在痊癒以後就必須改名,表示生病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則是健康的「新人」。有一位行政官不知道這種風俗,某天到某村查戶口,他用原來的名字叫喚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聽到自己的舊名字,忽然同死了一般倒在地上。因恐怖而嚇昏的她,好幾個鐘頭後才醒過來。這與張桂芳呼叫「某某不下馬來更待何時!」簡直是半斤八兩。
在臺灣傳統的「收驚」(收魂)儀式裡,除了需準備病人日常穿著的「衣衫」外,還要紮個「草人」做病人的替身,然後由法師作法,將病人四處飄蕩的魂魄收回依附於草人身上,再將魂魄「灌進」病人體內。這種儀式跟姚斌與姜子牙對「草人」施法,雖然目的不同,但卻來自同樣的思維。
佛洛伊德認為,「藝術是最後的魔法」。在小說裡,作者操縱文字,寫出自己或大家想望的情事來。《封神榜》可以說是以魔法來呈現魔法思想的一本書,但這種魔法思想並未像諸神一般在後期的演義小說裡消失(《三國演義》裡的諸葛亮和《大明演義》裡的劉伯溫,仍然具有某些魔法),顯然它是一種比神仙更根深蒂固的觀念。
固實的骨架:命運
在《封神榜》裡,命運是比魔法更深刻的一個主題。命運也可分為兩大類,一是國家的命運,一是個人的命運:
商朝為什麼會滅亡?《封神榜》雖也花了不少篇幅來描述紂王荒淫無道、眾叛親離等情事,但這似乎只是表象的原因。更實質的原因則是「成湯大數已去」,亦即在書中一再透過神仙之口所說出的:「一則成湯合滅,二則周國當興,三則神仙遭逢大劫,四則姜子牙合受人間富貴,五則諸神欲討封號。」位階較高的神仙還一眼就看出此一「天數」的「細部計畫」:譬如女媧娘娘被紅光擋住雲路,「因往下一看,知紂王尚有二十八年氣運。」而雲中子也在朝歌宮牆上題了一首預言詩:「要知血染朝歌,戊午歲中甲子。」
國家的命運如此,個人的命運亦復如是。姜子牙欲下山時,元始天尊送他八句鈐偈:「二十年來窘迫聯,耐心守分且安然。磻溪石上垂竿釣,自有高明訪子賢。輔佐聖君為相父,九三拜將握兵權。諸侯會合逢戊甲,九八封神又四年。」結果分毫不爽。文王姬昌也善於用易經占卜,當紂王召他速赴都城時,「起一易課」,即知此去「多凶少吉,縱不致損身,該有七年大難。」到了朝歌後,他替費仲、尤渾兩位奸臣算命,說他們「死得蹊蹊蹺蹺,古古怪怪。」「被雪水渰身,凍在冰內而死。」結果也都一一應驗。其他如聞太師的命喪絕龍嶺,土行孫與鄧嬋玉的繫足之緣等,舉凡個人的生死禍福、際遇窮達、婚姻錢財等等均屬「前定」的說詞,在《封神榜》裡可說是罄竹難書。
自然因果律與心理因果律
以命運來解釋朝代的興衰與個人的際遇,可以說是一種心理因果律的運用。人類對宇宙萬象的解釋,有兩種方法:一是自然因果律,亦即現代人所熟知的科學觀點;另一則是心理因果律,它是指利用兩件事物間的象徵意義,在心裡產生一個理想的次序,並認為此一理想的次序即是自然的次序。譬如認為一個人五官的結構或掌紋的結構反映他生命的結構或婚姻的結構等。古人常以心理因果律來解釋自然與人事,而文明的進展即是心理因果律(超自然的觀點)逐漸讓位給自然因果律(科學觀點)的歷史。
但自然因果律有它的漏洞,譬如在中國歷史上比紂王更荒淫無道的昏君所在多有,但卻不見得會亡國;像姜子牙這樣才德兼備的高人也所在多有,但卻很少像他這樣蹉跎青春的。為什麼商紂會在「戊午歲中甲子」亡國?為什麼姜子牙會在九十三歲才拜將?顯然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老天的意旨、天數、命運。這種推論雖純屬心理作業,但卻使很多宇宙及人事上的疑難迎刃而解。這也是心靈拙樸的庶民階級慣用的解釋模式,它大量出現於《封神榜》這種小說中,是一點也不足為奇的。
誰能窺探天機?
但命運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國家的命運與個人的命運相因相成,自己的命運又和他人的命運相生相剋,彼此糾纏成一個極為龐雜的網路;或者說是一個至大無形的天機,一般人根本就摸不著邊。不過有一類人卻得以窺探天機,譬如姜子牙、聞太師、姬昌、雲中子、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等,而他們窺探天機的模式與程度正反映了「真人而後有真知」的傳統信念。姜子牙、聞太師與姬昌等「半神半人」或「半聖半人」者,只能借占卜來窺探天機,而且他們所探得的是層次較低的人間小休咎;譬如姬昌雖知道自己有「七年之難」,卻不能參透滅紂而王天下的就是他的兒子姬發這種大事。神仙則是未卜先知的,而且技高一籌,像女媧娘娘一眼就看出「紂王還有二十八年氣運」。
對命運或天機的參透力,反映了一個人超凡入聖的程度;更高層次的天機,只有更超凡入聖者才能參透。但最重要的是要獲得有關命運的「真知」,不管是全部的知識或局部的知識,他必須先是個「真人」。這也是為什麼現代人寧可花更多錢,讓看起來仙風道骨的命相師算命,而不願意讓根據同一原理做成程式的電腦算命的原因。
關於命運的一場爭辯
命運是不可違逆的。女媧娘娘在紂王題詩褻瀆後,憤而前往朝歌欲師問罪,但被紅光擋道,在知道紂王「尚有二十八年氣運」後,「不敢造次,暫行回宮,心中不悅。」截教的通天教主明知「成湯合滅,周國當興。」卻因受激而助商伐周,逆天而行,結果門人俱遭屠戮。過慣閑雲野鶴生活的姜子牙原本不欲下山,元始天尊板起臉孔教訓他:「你命緣如此,必聽於天,豈得違拗?」
在西周大軍東征前夕,清虛道德真君知道愛徒黃天化命運不長,面帶絕氣,但卻不敢說破,心中不忍,只能對他說一些暗藏玄機的偈語,希望他能避開厄運;無奈天命難違,黃天化還是身不由己地奔向他的絕命之所。
第十一回〈羑里城囚西伯侯〉一節,可以說是一場有關命運的大爭辯。文王在應紂王之召前往朝歌前,自己卜知「將有七年之難」,一路謹言慎行;紂王本欲放他歸國,誰知在歸國前夕與費仲、尤渾縱飲,稍為鬆懈,而洩露了費、尤兩人「冰凍而死」及紂王「不能善終」的天機。第二天醒來,「自覺酒後失言」,認為「吾演數中,七年災,為何平安而返?必是此間失言,致有是非,定然惹起事來。」縱馬欲行,卻被紂王聖旨攔下。
紂王指著姬昌的鼻子說:「你道朕不得善終,自誇能壽終正寢,朕先教你天數不驗,不能善終!」傳旨欲將姬昌推出午門梟首,但卻被眾臣攔阻,要求先來個「實驗」:命姬昌當眾「演目下凶吉」,「如準,可赦姬昌;如不準,則坐以捏造妖言之罪。」於是姬昌取金錢一幌,卜出「明日正午時太廟失火」,紂王將姬昌暫下囹圄,並傳旨太廟守官仔細防範,亦不必焚香。結果到了明日午時,「只聽空中霹靂一聲,太廟火起。」眾人大驚,紂王無奈說:「昌數果應,赦其死罪,不赦歸國;暫居羑里,待國事安寧,方許歸國。」於是姬昌在羑里被囚了七年,應了他對自己命運的預卜。
右傾意識形態的命運觀
這場命運的大爭辯告訴我們,人算不如天算。就像陸西星在書中的旁白:「老天已定興衰事,算不由人枉自謀。」為什麼命運難以違拗呢?這雖然只是陸西星乃至廣大庶民階級的想法,但卻反映了一種消極、保守的意識形態。一個人在此塵世的窮達榮辱、生死禍福、乃至一飲一啄,「率皆前定」;個人的「存在」只是顯現命運的「本質」而已。我們可以發現,這是一種「本質先於存在」的哲學觀(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剛好相反,是「存在先於本質」的)。而前節所說的「異人而後有異術」「真人而後有真知」,也都是「本質先於存在」的(你要先具有「真人」的本質,然後你說出來的話就是「真知」),它們前後呼應,形成一個牢固的哲學網路。
照普林斯頓大學湯姆金斯教授(S.Tomkins)的分類,「本質先於存在」乃是一種「右派」的哲學觀;有著右傾的意識形態,它傾向於強調社會規範與維持既有體制。如果大家都認命,做皇帝的繼續做皇帝,當順民的繼續當順民;作威作福是命,受剝削淩辱也是命,大家各守本分,天下自然太平無事。
《封神榜》說的雖是武王滅紂,「顛覆既有體制」的故事,但這絕非「革命」,而是順應「老天的意旨」。因為商紂氣數已盡,而武王乃是真命天子(又是一種「本質先於存在」的觀念)。因此,整本書所涉及的命運問題,可以說是利用心理因果律來維繫既有的社會體制,最少有維繫明朝既有體制的功能(在演義小說裡,朱元璋正是一個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但此一功能可能不是作者陸西星刻意為之的,而是在古老中國這個君權至上的超穩定結構裡,不可違逆的命運觀得到它滋生蔓延的沃土,《封神榜》只是從這片沃土中長出的一朵奇葩而已!
一個文字魔法師的命運
剖析到最後,《封神榜》中的眾神喧嘩、魔法與命運,竟變成一個涉及意識形態的大問題,這實在是數天前筆者重讀《封神榜》時始料未及的。我無法像《封神榜》中的神聖,在未下筆前,就已參透出本文命定的結構,所以寫來東拉西扯,蕪雜異常;但作為一個文字魔法師,筆者最大的心願是嘗試以自己現在的心靈位階去重新詮釋少年時代所迷戀的某些古籍,賦予它們以新貌。
《封神榜》是先人所留下來的文化遺產,一般人常從文學觀點來衡量它,覺得它沒有什麼價值,因此也一直難登大雅之堂。面對這樣的文化遺產,我們若不想拋棄它,就必須從文學以外的觀點來詮釋它,豐繁它的樣貌。筆者是文學界週邊的撿破爛者,安份守己地做這種工作恐怕就是我的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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