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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貴在山神廟裡現出白虎星原形,薛丁山不知道那就是他父親,而射死了白虎。這正是一種經過改裝的伊底帕斯(恨父戀母)情結。
名為征西二路元帥的薛丁山,卻帶著母親同行,也是他初次要和父親共同生活。在心性發展的時間表上,正是要上演父子衝突的關鍵時刻。
伊底帕斯情結是父系、核心家庭這種社會制度下的特殊產物,應少見於中國傳統的大家庭,但薛丁山的成長環境卻剛好符合這個條件。
薛丁山所娶的三位妻子竇仙童、陳金定、樊梨花,個個勇猛無比,都成了薛丁山替代性的母親,特別是樊梨花更取代了他父親的地位。
梁實秋認為伊底帕斯情結非常荒謬
在梁實秋先生所譯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一劇的序文裡,末尾有這樣一句話:「心理分析學派且以哈姆雷特為『兒的婆斯錯綜』之一例,益為荒謬!」他所說「兒的婆斯錯綜」一語,就是現在通用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
精神分析學派的鼻祖佛洛伊德曾說:「很巧的,文學界的三大傑作,索孚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與杜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都涉及同一個問題——弑父。而且三者的行為動機顯然都是起源於對一個女人的競爭。」佛洛伊德認為,哈姆雷特之所以會對殺死他父親並娶他母親為妻的叔父克勞底阿斯的復仇行動顯得遲疑不決,乃是因為克勞底阿斯的所作所為正是哈姆雷特小時候想做,而現在在潛意識裡仍然想做的事——也就是說,哈姆雷特有想要弑父娶母的「伊底帕斯情結」。
這種觀念也許會讓某些作家感到非常荒謬。佛洛伊德在〈杜思妥耶夫斯基與弑父〉一文裡,在用伊底帕斯情結來解釋《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後,附加了一句:「對不熟悉精神分析的讀者而言,這也許是可厭而令人難以接受的,我對此感到抱歉,但我不能改變這些事實。」雖然有很多人還有作家覺得伊底帕斯情結荒謬、可厭,但還是有不少人在提到文學及電影等作品時,總忘不了又會提它一兩句(或者貶損它一兩句),它似乎具有魔術般的神奇魅力。
因令人討厭而產生的吸引力
事實上,很多談伊底帕斯情結的文人可能都誤解了它的意義,他們心中有的也許只是弑父娶母這個模糊的概念;但何以一個模糊的概念會具有如此強大的魔力,讓人談論不休呢?專精語言分析的哲學家維根斯坦(L.Wittgenstein)說得一針見血:「佛洛伊德強調人們不喜於(dis-inclined)接受他的解釋,但如果一種解釋是人們不喜於接受的,那麼它也很可能是人們喜於(inclined)接受的,這就是佛洛伊德所實際顯示的……這些觀念具有顯著的吸引力。」
維根斯坦用兩句話就對精神分析作了一次漂亮的語言分析,伊底帕斯情結的顯著吸引力也許就在於它的荒謬、可厭。不過在下「荒謬、可厭」的斷語之前,我們最好先瞭解伊底帕斯情結到底是什麼以及它援用於文學批評上的意義。
本文嘗試以中國通俗文學中的《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為材料(大中國圖書公司出版),來討論伊底帕斯情結在文學批評中的適用性問題,兼及它在特殊文化與家庭結構的適用性問題,抛磚引玉,希望使國人對伊底帕斯情結能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薛氏父子故事的傳統架構
《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像多數中國傳統的民間故事,充滿了天人兩界的宿命色彩。薛仁貴是白虎星下凡,十五歲才開口說話,「白虎一開口」就剋死了父母。他散盡家財,成了落難的英雄,後來得到千金小姐柳金花慧眼青睞,在破窯成親。時值地穴金龍投胎的蓋蘇文在高麗作亂,紫微星君唐太宗尋訪征遼的應夢賢臣,也就是薛仁貴。但因為張士貴從中作梗,薛仁貴只能以火頭軍的身份屢立戰功,最後白虎鬥金龍,薛仁貴殺死了蓋蘇文,而張士貴也因欺君之罪伏誅。平遼王薛仁貴衣錦還鄉,但陰魂不散的蓋蘇文化做獨角怪物,使薛仁貴誤殺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兒子薛丁山。
薛丁山則是天上金童下凡,他在被父親射死後,為王敖老祖所救,在山中學藝七年,救援被困在鎖陽城的唐太宗和薛仁貴。番女樊梨花是天上玉女下凡,其未婚夫楊藩則是披頭五鬼星轉世,因昔日在天庭有金童玉女動了凡心,玉女對披頭五鬼星嫣然一笑,令金童不滿的前塵往事,因此到了人間,樊梨花三擒三放薛丁山,而薛丁山則三娶三棄樊梨花。楊藩在白虎關逼圍薛仁貴,前往救援的薛丁山不幸射死化為白虎的父親。
金童玉女幾經折磨,終於奉旨完婚,樊梨花大破白虎關,義子薛應龍斬殺楊藩,楊藩陰魂則投胎於樊梨花腹中,生下薛剛闖禍,害得薛氏滿門三百餘口被抄斬。
重點在於父子關係與男女關係
在天人兩界的宿命架構裡,我們也許只能說這是一個因果循環、冤冤相報的故事,但如果我們能調節一下焦距,淡化故事中的宿命色彩與戰爭情節,而只凸顯其人際關係,則可看出另外兩個主題:父子關係與男女關係。這兩種關係,正是精神分析在分析文學作品時最著重的兩個主題。
經過拆解後的《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有兩條主線:一是薛英(仁貴之父)——薛仁貴——薛丁山——薛剛,此一縱線的父子關係,這三層父子關係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衝突與死亡」。另一是薛丁山和他的三位妻子竇仙童、陳金定、樊梨花此一橫向的男女關係,這三個面向的男女關係也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女強男弱」。
在進一步分析之前,我們必須換個話題,先弄清楚到底什麼叫做伊底帕斯情結。
伊底帕斯情結的原義
眾所皆知,伊底帕斯是希臘悲劇作家索孚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一劇中的主角,他受命運的作弄,被生身父母底比斯城的國王與王后棄於荒野,而由鄰國國王撫養長大。長大後的伊底帕斯離開養父之國,於途中因爭吵而殺死素未謀面的生父萊烏士;並因解答了人面獅身像之謎,而成為底比斯王(取代父親的地位),娶了素不相識的生母約卡士達為妻,生下二男二女。後來底比斯城發生瘟疫,殘酷的真相終於因神諭而揭露,弑父娶母的伊底帕斯自己弄瞎了眼睛(去勢的象徵),離開其家鄉之國。
佛洛伊德認為,伊底帕斯悲劇之所以令人感動,因為裡面有我們的心聲,我們就像被命運撥弄的伊底帕斯,「註定第一個性衝動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而第一個仇恨暴力的對象卻是自己的父親。」(女性則相反,本文以下只談男性的「伊底帕斯情結」,不再注明)這個童年期的願望雖然早已被我們潛抑到潛意識裡,但探究與揭發人性的文學家卻又將它挖掘出來,勾起我們童年時的模糊殘夢,而令人唏噓不已。
性蕾性欲期的魔法思想
事實上,文學作品只是伊底帕斯情結的注腳。佛洛伊德主要是從臨床病例發展出他這套理論的,在有名的小漢斯(little Hans)病例裡,五歲男童漢斯依戀他的母親,在和母親同床睡覺及一起洗澡時,覺得非常快樂;反之,漢斯認為父親是他「強大的情敵」,叫父親走開,希望他死掉。但另一方面,漢斯也畏懼他的父親,深恐父親的報復。有一天,漢斯和母親搭乘馬車出遊,馬車翻覆,漢斯非常驚惶,害怕那匹馬會來咬他,而產生了懼馬症,「怕被馬咬」即是「怕被父親去勢(閹割)」的心理置換作用。
佛洛伊德認為,一個男孩子在心性發展過程中的性蕾性欲期(phallic stage),也就是約兩歲半到六歲間,開始從外界尋找滿足其幼稚性欲的對象,而最可能的對象就是最接近他、最關愛他、幾乎有求必應的母親。因此,這個時期的男童會極度依戀母親,把母親視為他的愛人。但他很快就發現,父親也很接近母親,是和他競爭母親之愛的情敵,於是他變得討厭父親,童稚心靈裡產生希望父親消失的魔法思想。但慢慢抬頭的現實原則又使他體認到,遠比他強壯的父親會對他施以無情的處罰,而其中最可怕的是割除他的禍根——陽具。因為當他玩弄性器時,大人會加以制止,並恫嚇:「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的雞雞割掉!」在去勢焦慮(castration anxiety)下,男童逐漸放棄對母親越份的愛與對父親不當的恨,而轉入潛伏性欲期(latent stage),開始認同於父親,學習社會所認可的男性角色。那一場童稚之愛遂被潛抑到潛意識裡,而難以再在意識層面浮現(也就是說,成年之後經由意識之反思,無法回憶起有過這麼一回事)。
說「弑父娶母」也許是太誇張了,「戀母恨父」則是較寬容也較普遍的說法。
伊底帕斯情結是人類的普同經驗?
佛洛伊德後來又對伊底帕斯情結作了若干修正與擴充,他認為伊底帕斯情結並不一定來自實際的家庭情境或有意識的願望,而是兒童在他所置身的任何人際關係結構——一種類似家庭組合的結構中,所必然有的潛抑觀念。譬如在另一個知名的狼人(The Wolf Man)病例中,病人是一位懼狼的年輕男士,他的父母富有而體弱多病,病人從小就由護士與女僕照顧,他依戀的是這些女人而非母親。這些女人在目睹他玩弄性器取樂時,也都警告過他:「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的雞雞割掉!」不過在病人的幻想中,要來將他去勢的並非這些女人,而是兇惡的父親!
佛洛伊德認為,當一個人的實際經驗與標準的伊底帕斯模式不符時,當事者在自由聯想的回溯時,常會加以重塑,以符合神話的架構,譬如在狼人這個病例裡,母親與女僕的融合,父親取代女僕成為真正的去勢者。
這可能表示人類的種系發生遺產(phylogenetic heritage)勝過個人的偶發經驗。這裡所說的種系發生遺產意指佛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Totem and Taboo)裡所說的,伊底帕斯情結乃是人類的普同經驗,人類的遠祖可能因為與父親爭奪女人而弑父,在罪惡感的驅迫下,產生神聖圖騰(象徵原始父親)、亂倫禁忌、割包皮儀式(溫和化的「閹割」)等文化設計,這些文化遺產使得一個人在童年裡即使沒有經歷標準的伊底帕斯模式,也會有相類似的情結。
經過改裝的伊底帕斯情結
絕大多數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能成功地將伊底帕斯情結潛抑到潛意識中,但有些人則因生活情境的乖違,譬如過早、過度的性刺激或性創傷、雙親之一的不在或去世、父親過度的懲罰、父母關係的異常等,而使伊底帕斯情結複雜化,沒有獲得合理的解決,在日後即較易衍生出各種問題來。
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伊底帕斯情結,不管是在個人往後的現實生活、夢境、文學作品乃至神話傳說中,都很難再以原始面貌呈現,而有著各種程度的改裝。譬如英國小說家勞倫斯(D.H.Lawrence)熱愛一個強壯的、育有子女的他人之妻(類似母親身分的女人);古代或神話中的偉人譬如耶穌只有母親、沒有生身父親(父親被抹煞了);乃至於哈姆雷特對弑父娶母的叔父難以下手等(叔父所做的正是他小時候想做的);都被精神分析學家認為是伊底帕斯情結的變調。即使是真正弑父娶母的伊底帕斯王,其行徑亦被委諸於命運的作弄,而非出於本意。
這些改裝與變調,都只對伊底帕斯情結作局部的顯影,因為我們的意識已不容許它一覽無遺地呈現。有了這些基本認識,將有助於下面的討論。
薛仁貴既是逆子,亦是惡父
從父子關係來看,平遼英雄薛仁貴事實上是個逆子與惡父。他到十五歲尚不會開口說話,在父母五十壽辰前夕,睡夢中見白虎揭帳,嚇得喊聲「不好了!」才得開口,第二天開口向父母拜夀,結果不到幾天,薛英夫婦就相繼病死,所謂「白虎當頭坐,無災必有禍,真白虎開口,無有不死。」在叫死爹娘後,他不事生產,日日呼朋引伴跑馬射箭,「把巨萬家私,田園室宅,弊得乾乾淨淨。」竟至如叫化子般,住在丁山腳下的破窯裡。這乃是標準的逆子行為。
薛仁貴亦是典型的惡父,他對兒子薛丁山無絲毫的養育之恩,在衣錦還鄉時,就莫名奇妙地將他射死。丁山的屍體被黑虎馱走,仁貴也只長歎一聲:「可憐,命該如此。」在事後知道真相,妻子柳金花痛不欲生時,他陪著「落了幾點眼淚」,安慰說:「夫人,不必啼哭,(是)孩兒沒福。」當然,父子素未謀面,薛仁貴甚至早已忘記十三年前離家時,妻子已懷孕的事實,我們也很難要求他對薛丁山能有什麼父子之情。
但在日後征西時,薛仁貴則進一步顯露他惡父的形象。他與唐太宗被困鎖陽城,薛丁山以二路元帥的身份前來救援,在薛丁山以王敖老祖的靈丹醫好他的鑣傷後,他就立刻翻臉,命屬下將丁山推出斬首,原因是薛丁山與竇仙童私自成親,犯了十惡不赦之罪。妻子柳金花及千歲程咬金出面求情,他都全然不恤,到後來非得無上權威唐太宗開金口,他才赦了兒子死罪,但活罪難免,依然將丁山拷打四十銅棍。
日後,薛丁山又因三番兩次違逆父命,不娶樊梨花為妻,而先後被捆打三十荊條、重打三十皮鞭、重打四十,下落監牢。
薛仁貴與薛丁山的父子衝突
表面上看來,薛丁山屢次受罰,都是因為不尊重父親的權威所致,但實際上,薛仁貴的父親權威有著矛盾的內涵。當薛丁山未經父親做主而娶竇仙童時,薛仁貴責他「好色」;但後來薛仁貴卻強迫薛丁山再娶陳金定和樊梨花,一點也沒有「好色」的問題。我們可以說,薛氏父子在征西途中的多番衝突,都是因為女人而引起的。薛丁山因為不聽從父親對女人的安排,而遭受嚴厲的處罰。
有了這個認識,再回過來看薛仁貴在第一次歸鄉途中的誤射薛丁山,可能就具有微妙的象徵意義。當他看到在丁山腳下,與他有著射開口雁同樣絕技的少年時,想起的可能就是昔日的自己。在後來根據原故事改編的民間戲曲裡,有薛仁貴進入破窯,看到床前擺有一雙男靴(薛丁山的靴子),而懷疑妻子不貞,意欲殺妻的情節。如果不算太過荒謬的話,我們從這些幽微的線索也許可以假設,與母親相依為命的薛丁山,已成為薛仁貴和妻子重聚中的一個障礙,只有這個障礙消失(最少是暫時的消失),平遼王薛仁貴才能和妻子過太平日子。日後當薛丁山帶著母親西征,母子一起出現在薛仁貴面前時,薛仁貴除了表示不悅外,更開始三番兩次在妻子的面前,為了女人的事情教訓兒子。
薛丁山三位妻子的特徵
薛丁山先後共娶了三位妻子,第一位竇仙童是玉門關外棋盤山上的草寇,乃一名絕色女子,見薛丁山生得「面如敷粉,口若塗朱,兩道秀眉,一雙俊眼。」心生愛慕,遂在沙場上主動求婚:「奴家竇仙童欲與元帥成鳳鸞之交,同往西涼救駕,不知將軍心中如何?」薛丁山不從,竇仙童即拋出捆仙繩,將丁山捆住,押回山寨成親。
第二位妻子陳金定是鎖陽城外以鐵鎚打虎的女英雄,她面貌黑醜,卻孔武有力,當薛丁山被西涼國蘇皇后逼殺得逃入荒山時,見陳金定正在打虎,叫一聲「姊姊救我!」陳金定將死虎照番后頭上摔去,番后就跌下馬來。薛仁貴見陳金定對子有救命之恩,且是隋朝總兵之後,遂命薛丁山娶她。
第三位妻子樊梨花是寒江關的番女,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移山倒海、撒豆成兵之術。她見薛丁山美如宋玉、貌若潘安,心中十分歡喜,也在戰場上主動求婚:「我父兄雖番將,你若肯從議結婚,我當告知父母,一同西征歸降,你意下如何?」薛丁山當然也是不從,結果被樊梨花三擒三放,玩弄於股掌之上;隨後三次花燭,三次休妻;最後不得不三步一跪,從白虎關跪拜至寒江關,哭活詐死的樊梨花,回營奉旨完婚。
整體說來,這三位妻子不僅個個武藝高強,而且主動進取,相形之下,薛丁山反而顯得有點被動依賴。薛丁山對這三位妻子的第一印象都不太好,他罵竇仙童「不識羞的賤人」;對薛仁貴要硬塞陳金定給他為妻,他抗議:「這使不得的!」他也罵樊梨花是「不知羞恥的賤人」、「番邦淫亂之人」。
薛丁山與母親的關係
薛丁山到底愛不愛這三位妻子呢?要瞭解薛丁山的人格形貌與情感生活,也許我們應該從他和母親柳金花的關係著手。書中對薛丁山和母親的關係著墨不多,但我們可以想見,在偏僻的丁山腳下、半隔離式的破窯中長大的薛丁山,童年時生活周遭只有三個女人:母親、異卵雙胞胎妹妹薛金蓮以及母親的奶娘。用精神分析的術語來說,薛丁山是在女人堆裡長大的,他缺乏男性角色的認同對象,而涵攝了過多的女性氣質。
另外,在他心性發展過程中,也因為父親不在,依戀母親的性蕾性欲期過度延長,伊底帕斯情結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原欲(libido)遂固結在那裡。山中學藝七年之後,他到鎖陽城救父,表面上雖然已經二十歲,但帶著母親與妹妹同行的他,卻是初次要和父親共同生活,在心性發展的時間表上,就彷彿是一個稚子與他父親剛剛要上演伊底帕斯式的父子衝突好戲。
在兒子來解圍救難時,薛仁貴也許有意和兒子取得和解。但薛丁山卻像離不開母親的稚子,將柳金花帶到戰場上,而柳金花也袒護兒子:「妾捨不得孩兒遠行,情願相隨。」再加上薛丁山禁不起竇仙童的法術威逼、美色引誘而與之成親,這些都使得做父親的薛仁貴再度被觸怒,而對薛丁山施以去勢(斬首)的威脅。薛仁貴並非在和兒子爭奪女人,而是要薛丁山以父親所允許的方式去和女人(包括母親)打交道,要兒子認同於父親的男性性別角色。
在童年生活裡為薛丁山所過度依戀、且形影龐大的母親柳金花,在父親面前成為六神無主,只會流淚哀求的女人;而被迫娶來的妻子,又個個比自己驍勇善戰,且為這些女人一再和父親衝突,這些因素終於使薛丁山走上了弑父之路。薛仁貴在山神廟裡現出白虎星原形,薛丁山不知道那就是他父親,而射死了白虎。這正是一種經過改裝的伊底帕斯情結。
母親角色被三個勇猛女人所取代
在薛丁山受延擱的家庭三角關係中,母親的角色已被三個勇猛的女人所取代,其中,救他一命、讓他興起負欠感覺的陳金定,象徵好母親;而美豔動人、引誘他成親的竇仙童與樊梨花,則象徵壞母親。薛丁山在這三個女人面前,都猶如幼兒般的軟弱無助。但他對這三個在角色上宛若母親的女人,似乎並未心嚮往之,而是難以接納,因為父親的命運之箭曾對他施以無情的處罰。
樊梨花雖是薛丁山最後進門的妻子,但卻是最重要的妻子,這不僅是她在故事裡著墨最多,更因為她具有如下特殊的心理象徵意義:一、樊梨花與薛丁山的親事歷經重重的波折與考驗;二、樊梨花是薛丁山在弑父之後,才正式成親的妻子;三、薛丁山在與樊梨花洞房花燭之後,一路照顧薛丁山的母親柳金花才宣佈退席,返回故鄉。
樊梨花是故事中最美豔、本領最高強、但也是最有爭議的女子,她背叛未婚夫、弑父殺兄,而且認了一個年齡與自己相若的義子,乃是薛丁山眼中的「美女」,口中的「賤婢」,心中的「淫婦」。當薛丁山第一次目睹樊梨花的姿容時,心中讚美不已,旋即轉念「家有二妻,此心休生。」更何況自己和任何女人的關係,都必須經過父親的允許。在樊梨花像母親逗小孩般,將薛丁山三擒三放後,薛仁貴基於現實的考慮,要兒子娶樊梨花為妻,薛丁山雖然抗拒,但並不堅持,他對樊梨花的感情可以說是矛盾的。
第一次洞房花燭夜,薛丁山因樊梨花弑父兄而欲殺之;第二次花燭,薛丁山以同樣的理由拒入洞房;第三次則因為樊梨花認了不明不白的義子薛應龍,而欲殺她們母子。這兩大理由,在旁人眼中都是「順應天朝」的表現,並無大礙,但卻是薛丁山心中的大疙瘩,我們有特別加以討論的必要。
樊梨花——取代母親與父親地位的女人
主動進取的樊梨花,為婚事與父親發生爭執,不慎刺死父親,接著一不做二不休,連殺二兄,這種行為令薛丁山感到憤怒與懼怖:「少不得我的性命,也遭汝手。」「見我俊秀,就把父兄殺死,招我為夫,是一個愛風流的賤婢。」被父親權威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薛丁山,面對此一猖狂的引誘者,之所以如此憤怒與懼怖,可能表示他潛意識中的掙扎,因為不久,他終於也走上弑父之路;此時,他只能以厭惡來作自我防衛。
樊梨花收薛應龍為義子,橫生枝節,但卻頗有性的曖昧性。薛應龍原是垂涎樊梨花的美色:「嬌嬌妳果有手段,我拜妳為母;若輸了我,妳要做我的妻子。」在打敗薛應龍之後,樊梨花居然大大方方地收了這個對自己有性企圖的兒子。難怪薛丁山在洞房花燭夜要疑心:「見我幾次將她休棄,她又別結私情,與應龍假稱母子。」接著逼問梨花:「賤人還說沒過犯,我問妳,他年紀與你差不多,假稱母子,我這樣臭名,那裡當得起。」薛丁山的想法可以說是一個陷在伊底帕斯困境中的人的外射作用:兩個人表面上母子相稱,但背地裡可能有不明不白的瓜葛。
薛丁山寧死不娶樊梨花,可以說是對父親薛仁貴的強烈抗議:父親遠征歸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將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他射死;見他娶了誘逼他成親的竇仙童,又不分青紅皂白地要將他斬首。如今,父親卻命令他娶這樣一個勾起自己童年殘夢的女人!
薛丁山最後和樊梨花成就美滿姻緣,是在他誤射幻成白虎的父親之後,而母親也以扶柩歸鄉為由讓出位置來。此一父死母退的安排極具象徵意義,薛丁山並非取代父親的地位,升任征西大元帥的是樊梨花,薛丁山只是帥府參將,「帳前聽用」。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在私底下,樊梨花是薛丁山替代性的母親;在公開場合,則是他替代性的父親。他自始至終,都無法成為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
薛氏父子衝突的緩解
從做兒子的觀點來看,薛仁貴、薛丁山、薛剛三代都是逆子:薛仁貴因說話傷父害母,散盡家財;薛丁山屢次違抗父命,並射死父親;薛剛則因酗酒鬧事,間接害死父親。在重視孝道的中國社會裡,編故事者以上蒼的安排、命運的作弄來呈現這些嚴重的忤逆行為,而且明白交代逆子亦受逆子的報應,這也許是為了淡化它的衝擊性,逃避意識的檢查,但它仍為我們勾勒出緩和父子衝突的一個可能途徑。
薛仁貴既是逆子,又是惡父,他在丁山腳下發箭射死自己的兒子。被王敖老祖救活的薛丁山,則在藝成之後到鎖陽城救父(及皇帝)。佛洛伊德曾指出,拯救父親及國王之所以會成為許多詩歌及小說的題材,因為它是兒子在父子衝突中維持其自尊的一種方式。兒子好像在心裡說:「我並不想從父親那裡得到什麼,他給我什麼,我就還給他。」救父親一命等於償還了對他生命的負欠,這種拯救,保護自尊的成分要重於感恩的柔情。事實上,薛丁山對救父的行動原先表現得並不積極,當王敖老祖告訴他父君被困,要他前往救援時,薛丁山的回答是:「弟子情願在山上修道,學長生之法。」因此,我們若說薛丁山的救父乃是表示兒子在償還父親生命的負欠,應該不至於太過荒唐才對。
薛丁山的弑父,就像薛仁貴的殺子一樣,被安排成無心之過,這固然可以說是一報還一報,但如同前面所分析的,它們亦代表心性發展過程中,伊底帕斯式父子衝突的重演:父親懲罰依戀母親的兒子,而兒子則希望從中作梗的父親死掉。
弑父之後的薛丁山,罪孽深重,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逆子。但他以兩種方式來彌補他的罪惡:一是他開始做一個好父親,對四個兒子都相當友善(有趣的是薛丁山四個兒子的名字的分別是薛勇、薛猛、薛剛、薛強,而「勇猛剛強」正是薛丁山身為一個男人所缺乏的「心理特質」),即使薛剛吃酒生事,他也只是擔心,而未見嚴厲的懲罰。一是在薛剛闖禍後,欽差來拿薛丁山全家時,薛丁山束手就縛;當時陳金定曾勸說:「我們反了罷!」但薛丁山不從。薛剛雖是逆子,但薛丁山卻不願再做惡父,而寧可從容就死以彌補自己也是逆子的罪過。事實上,被他這個父親懷疑與樊梨花有親密關係的義子薛應龍,等於是他的替身,已在戰場上被擊為肉餅。
最後,薛剛三掃鐵丘墳(埋葬薛氏滿門的墳地),向父親悔過,打破了父子衝突的惡性循環。
產生伊底帕斯情結的社會條件
在以精神分析觀點對薛氏父子的傳奇故事作如上的分析後,我們馬上就又面臨了下面兩個問題:一、伊底帕斯情結適用於中國文化嗎?二、由一堆文字堆砌而成的虛構人物薛丁山,真的有伊底帕斯情結嗎?
如前所述,佛洛伊德認為伊底帕斯情結具有文化上的普遍性,它是人類種系發生的遺產。但這種看法可能稍嫌武斷,一些左翼的精神分析學家如瑞克(W.Reich)、列因(R.D.Laing)等人,因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傾向於從社會經濟及家庭結構方面來看這個問題,而認為即使有伊底帕斯情結,那也是父系——資本主義社會——核心家庭這種制度下的特殊產物,譬如瑞克就說在父系資本主義社會下,父親是權威人物,白天外出工作,留下妻子在家照顧兒女。大多數家庭生活困苦,全家擠睡在一間斗室內(指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初年的景況),夫妻喪失了他們正常的私生活,欲求不滿的妻子遂轉而去關注自己的兒子,在摟抱憐愛中對失去的夫妻關係作一種悲哀的模仿。年幼的兒子沉醉在母親的柔情中,但他終將發現這種情感是社會所禁止的,在鼓勵與禁止的衝突中,兒子遂陷入伊底帕斯情結的困境中。小說家勞倫斯與他母親的關係正具有這樣的特點,他的長篇小說《兒子與情人》就在描寫這樣的母子關係。
一些人類學的調查研究,也為伊底帕斯情結的普遍性打上個大問號。譬如馬林諾斯基(B.Malinowski)所調查的南太平洋托布倫島人(Trobriand islanders),他們的家庭接近於母系社會的結構,而且不像文明社會有那麼多性禁制,兒童的性探索及性行為不僅不受禁止,甚至受到鼓勵,雖然他們也有亂倫禁忌,但卻少有佛洛伊德所說的伊底帕斯情結及精神官能症。托布倫人兒子生活中的權威人物並非父親,而是母舅;兒子反抗的也是母舅而非父親,有趣的是,如果兒子做了類似伊底帕斯式的夢,那麼在夢中出現的敵手也是母舅,而非佛洛伊德所說的會自動調整成父親。
薛丁山個人特殊的成長環境
晚近的精神分析學家已用較具彈性的尺度來賦予伊底帕斯情結以新義,基本上認為它可能存在,但卻因人而異,而它也絕非什麼科學的真理。如果我們能採納這種觀點,那麼對伊底帕斯情結能否適用於中國文化就可以有更清晰的思考方向。大體而言,在中國過去的官宦之家或上流階級,兒子與母親的關係並不是很親密,兒子通常是由奶媽哺乳、帶大,他跟母親維持的是「晨昏定省」的禮節,這樣的母子關係顯然不是產生伊底帕斯情結的理想溫床。但從薛氏父子傳奇故事的內在結構與內在邏輯來看,薛仁貴長年征戰在外,薛丁山與母親柳金花在破窯裡相依為命,這倒是頗為符合誘發伊底帕斯情結的父系社會核心家庭情境的。
但薛丁山畢竟是個虛構的人物,像前文這樣把他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大談他的童年生活、他的性角色認同、他的愛與恨、還有他的伊底帕斯情結,不是很荒謬嗎?精神分析基本上認為,文學作品中的角色乃是作家豐饒心靈與敏銳洞察力的外射,而作家又是讀者乃至社會大眾心靈的代言人,因此,分析故事中諸角色的心靈,等於是在嘗試勾繪出作家及讀者的心靈樣貌。質問「薛丁山真的有伊底帕斯情結嗎?」也等於是在問:「我們的成長過程如果跟薛丁山類似,是否會有類似薛丁山這種恨父戀母的階段?我們對薛丁山的遭遇,是否能有發自內心的一種同情的瞭解?」
當然,筆者所能提供的並非科學真相式的分析,而是哲學意義式的解釋,這也是當今以精神分析來從事文學批評工作時的主要功能,它要提供的是人類心靈樣貌的豐富與感動,而非診斷與治療。
從《末代皇帝》想到的幾句感言
筆者以精神分析學說來詮釋此類的中國古典小說或民間故事,基本上是想開另一扇窗,豐富中國古典文學的內涵。就像貝托魯奇(B.Bertolucci)將伊底帕斯情結引進電影《末代皇帝》中,以詮釋溥儀人生悲劇性的一面般,是為了增加感動,而非製造荒謬(但貝托魯奇也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們,溥儀伊底帕斯情結對象是他的奶媽,而非生母)。雖然它多少是從西方的悲劇觀點來敘述,但如果我們能借他山之石以攻錯,用西方的理論架構來拆解、詮釋中國的古典小說,我們就不難發現,裡面其實也有著與西方一樣、甚至更深邃的悲劇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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