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書對性事刻意描繪,無所忌諱,而且好做雙關語。但作者蘭陵笑笑生在有意無意間還是洩露了他個人乃至漢民族對「性」的一些隱密心思。
潘金蓮的「原我」(性欲)非常猖狂,個人與社會「超我」相對薄弱,她的「自我」審時度勢,想將「欲」昇華為「情」,但卻沒有成功。
不少人認為蘭陵笑笑生筆下的潘金蓮「寫活了淫婦」,「淫婦就是這樣」。我們可以說,潘金蓮就是漢民族集體潛意識裡「淫婦原型」的顯影。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金瓶梅》裡的這首詩道盡了中國男人對床上女人的深沉懼怖。
精神分析與《金瓶梅》是一拍即合?
《金瓶梅》是人盡皆知的一本淫書,潘金蓮是家喻戶曉的一個淫婦,歷來不乏騷人雅士從各種角度去探討這本小說和它的人物,但卻都很少觸及它真正的主題,也就是性的問題。筆者學醫出身,「慣看」的並非「秋月與春風」,而是「鮮血和肌肉」,不擅搖頭晃腦揣摩那幽遠的意境,只能看到什麼說什麼,談一些形而下的問題。今日之意正是要不揣淺陋,以本行裡的精神分析學說一探潘金蓮的性生活,以及這些生活點滴背後的心理含意。
也許有人會認為,以精神分析來分析《金瓶梅》這本小說、小說中的人物以及作者蘭陵笑笑生是一拍即合;因為精神分析要處理的不正是潛意識中的卑污願望——也就是性的願望嗎?但這恐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精神分析所要分析的乃是被壓抑的性願望,而《金瓶梅》一書卻已赤裸裸地宣洩了這種欲望,讓人一覽無遺。如此說來,精神分析豈非已無用武之地?但這恐怕亦是「只知其二,不知其三」,蓋指出被壓抑的性願望,甚至攤開當事者性問題的所有癥結,只是精神分析在分析文學作品時的「熱身運動」而已;在可能的範圍內,對當事人(包括書中人物及作者)的整個人格與人生作結構性的分析,才是精神分析的基本目的,而這也是本文的旨趣所在。
直白的性象徵:瓢與棒槌
以精神分析來分析《金瓶梅》,若不談一些性象徵,似乎有點說不過去,現在就且讓我們先來一些「熱身運動」。《金瓶梅》一書對性事刻意描繪,無所忌諱,而且好做雙關語,譬如第四回王婆到武大郎家借「瓢」,但事實上是要潘金蓮過去和西門慶幽會,借瓢的寓意非常明顯,作者還特別謅了一首詞來描述此瓢:「這瓢是瓢,口兒小身子兒大。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兒高,到大來人難要。他怎肯守定顏回甘貧樂道,專一趁東風,水上漂。也曾在馬房裡喂料,也曾在茶房裡來叫,如今弄得許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蘆中賣的什麼藥?」用精神分析的白描,此瓢就是女性性器的象徵。
與此相對的是第七十二回,春梅到如意兒處借「棒槌」,此處作者對棒槌無任何歌詠或暗示,也許是情節安排上的不經意流露,但寓意亦非常明顯,原來此時正是西門慶勾搭上如意兒,經常在那邊過夜致令潘金蓮空閨獨守之時,所以春梅會代替她的主子潘金蓮過去借棒槌。棒槌者,男性性器之象徵也。
為什麼需要性象徵?
佛洛伊德認為,凡是中空的容器,都可以是女性性器的象徵,譬如箱子、櫥櫃、爐子、洞穴、杯子、酒瓶、鞋子、皮包、湖泊、井、船、房子等(埃及的金字塔則是乳房的象徵)。反之,長形的、會膨脹的、具有動力與穿透力的東西,都可能是男性性器的象徵。譬如石柱、竹子、摩天大樓、塔、香蕉、蛇、鳥、刀劍、拐杖、鑰匙、口紅等等。
雖然說「越受壓抑的就越需要使用象徵」,因為不便啟齒,所以在性方面會使用大量的性象徵;但有時候,則純屬「雅趣」,跟「壓抑」的關係不大。譬如在《唐傳奇小說》的〈遊仙窟〉這篇故事裡,男女主角在相互試探和調情時,男主角歌詠刀子說:「自憐膠漆重,相思意不窮;可惜尖頭物,終日在皮中。」女主角則歌詠刀鞘:「數捺皮應緩,頻磨快轉多;渠今拔出後,空鞘欲如何!」以刀子象徵男性性器、刀鞘象徵女性性器的意味非常明顯。
王婆到武大郎家借瓢,春梅到如意兒處借棒槌,瓢與棒槌的象徵意義,還有蘭陵笑笑生對瓢的歌詠,都可以說是來自這種有意識的「雅趣」。
隱晦的性象徵:鞋與鑰匙
但有時候,文藝創作者還是會不自覺(潛意識)地使用性象徵。譬如在《金瓶梅》裡, 潘金蓮與女婿陳經濟間的姦情,因涉及亂倫,而需要有較長時間的醞釀與懸宕。在漫長的試探與調情過程中,潘金蓮有一次丟了一隻「鞋子」,她四處找鞋子,最後鞋子落到陳經濟手中,且由他拿來歸還。無獨有偶的,陳經濟隨後也丟了一把「鑰匙」,他覺得是遺失在潘金蓮這邊,而到她房裡來尋找。一個丟鞋,一個丟鑰匙,而且又都和對方有關,鞋與鑰匙正像前述的瓢與棒槌,分別是女性和男性的性象徵。
筆者雖然無法揣測蘭陵笑笑生是有意還是無意地使用這些性象徵,但我認為應以「不自覺」的成份居多。就像唐朝賈島詩中的「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鳥」與「僧」有象徵男性性器的嫌疑,而「池」與「門」則有象徵女性性器的嫌疑,但我們還是無法窺知賈島在創作時是否意識到這點。
但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它表示人類不論是黑白黃或賢不肖,都有意或無意在運用某些普遍的性象徵,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類心靈的運作乃有其普遍的法則。不過用精神分析來分析文學作品,絕不能只停留在「這裡一根陽具,那裡一個陰道」的幼稚階段,而要進一步去探討小說中人物的人格特質及其在生活中的投影。
潘金蓮:一個性欲亢進的女人
不論是以傳統中國或性革命以後的西方觀點來看,潘金蓮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性過度」(hypersexuality)的女人。一般說來,「性過度」的女人有兩大類,一是因無法從性行為中獲得滿足而幾近強迫性地反復追求那「虛擬的性高潮」者,一是能從性行為中獲得滿足,但旺盛的性欲(原我)與薄弱的道德意識(超我)卻驅使她去追求更多實質的性高潮者,潘金蓮應該是屬於後者。
雖然在命運的安排下,她被塞給武大當老婆,這個三寸丁的丈夫在「著緊處,都是錐紮也不動。」而顯然使她積壓了相當程度的欲求不滿;但在蘭陵笑笑生的筆下,她更是一個「生性淫蕩」的女人。作者借相術來顯露她這種本性:在第二十九回裡,吳神仙看了潘金蓮的相後,說她「髮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在中國人的觀念裡,相格正暗示著本性。潘金蓮之所以對性特別有興趣,乃是因「臉上多一顆痣或肌骨的比例」所致,是生來就是如此的,與她的童年經驗無涉,因此筆者也不打算在這裡討論潘金蓮或西門慶在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生活經驗而使他們在成年後,出現異於常人的性觀念和性活動。
對獸性本能的恣縱
《金瓶梅》一書對潘金蓮的諸種淫行雖然著墨甚多,卻很少提及她對性的基本態度,勉強可以作個交代的是在第八十五回裡,潘金蓮在西門慶死後勾搭上女婿陳經濟,旋因受疑而被拆散,她「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正悶悶不樂時,她忠實的「性差使」春梅說:「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於是兩人借酒消愁,「見階下兩雙犬兒,交戀在一起。」遂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這種恣縱獸性本能,即時行樂的看法可以說是潘金蓮和春梅這對主僕基本的性態度。
旺盛的性欲與放縱的性態度為潘金蓮提供了「淫婦」的心理造型,也為《金瓶梅》一書中的性描寫畫龍點睛。她不僅會背著丈夫「眉目嘲人,雙睛傳意。」主動去勾搭撩撥男人,而且更在床笫間採取主動的架勢。在第十三回裡,西門慶出示春宮畫,潘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好生收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了。」日後先與西門慶,後與陳經濟,照著春宮畫上的模樣行事。在〈西門慶貪欲得病〉那一回裡,更乘著西門慶酒醉,喂他吃了三丸胡僧藥(春藥),自己也吃了一丸,然後「騎在他身上」、「美不可言」、「五換巾帕」,最後弄得西門慶「精盡續之以血」昏迷過去。對潘金蓮來說,性並不單純是博取男人歡心的差事,而是一件可意賞心的樂事。
想將欲昇華為情的徒勞
潘金蓮曾數度要將「欲」昇華為「情」,但都沒有成功。她的枕邊風月雖然「比娼妓尤盛」,私底下卻相當鄙薄妓女,因為她認為「婊子無情」。她罵勾欄院裡讓西門慶迷戀的李桂姐「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潘金蓮自覺有一縷情絲纏在她所愛的男人身上,譬如當西門慶流連歌台舞榭不返時,潘金蓮寫了一封情書,要小廝玳安轉交給西門慶,情書上說:「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
西門慶死後,她與女婿陳經濟的姦情因遭疑而受阻時,也要春梅捎一封情書給陳經濟,情書上說:「將奴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損……淚珠兒滴盡相思病。」正是說不完的離情之苦,道不盡的相思之意。但潘金蓮只有在性欲受阻時,才會寫情書、彈琵琶詠頌愛情。寫給西門慶的情書墨蹟未乾,她就因難耐春閨寂寞,將小廝召進房內,將他給「用」了;她雖也為了陳經濟而「憔瘦損」,但在被王婆領回後,也等不及情郎來相會,就又和王婆的兒子王潮搞上了。
性欲是水,愛情是岸,水沒有岸來加以定型,就無法累積,而四處橫流,變得淺顯化,難以有江海湖泊的深邃感,這也正是潘金蓮的欲情世界給人的感覺,氾濫而缺乏深度。因此,雖然有著無邊的風月,但其欲情的饑渴度與滿足度竟不若白先勇短篇小說中的玉卿嫂那樣深邃。
潘金蓮的原我與自我
赤裸的性欲是依快樂原則而行事的原我(id),它需要受到依現實原則來行事之自我(ego)的引導,與依道德原則來行事之超我(superego)的節制。潘金蓮的原我自是生來就蓬勃無比,但她的自我對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社會現實卻也有著相當的體認,她自知無法獨佔西門慶的身心,而須與眾女共分一杯羹,所謂「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大家各憑本事,以討主子歡心。潘金蓮在這方面的本事包括在床上百般奉承、到處偷聽、突襲抓奸、收集情敵的情報、將身體抹得像李瓶兒般的白淨以奪其寵,並借迷信魔法想在壬子日生子,用木人符灰要拴住西門慶的心等等。潘金蓮的自我,與書中其他女性可以說沒什麼兩樣,最少是差異不多。
在《金瓶梅》這種形式的古典小說裡,我們很難看到有關當事者內心衝突的描述,因此,筆者也找不到潘金蓮對她的行為是否有過什麼反省或罪惡感的蛛絲馬跡。禮教與道德對她(甚至對書中的多數人物)來說,可能只是嘴巴上的表面文章,我們需從外在的具象權威去尋找具有約束與懲罰力量的超我象徵。
軟弱無力的象徵性超我
潘金蓮生命中的第一個權威人物——父親,很早就死了。第二個權威人物——母親(潘姥姥),雖然含辛茹苦將她帶大,讓她學琴識字,但潘金蓮對母親卻不甚尊敬,曾為了轎錢而當眾奚落辱駡她。第一任丈夫武大郎、第二任丈夫西門慶與西門慶死後當家的大老婆吳月娘又分別代表她在三個不同人生階段中的權威人物。巧的是,潘金蓮各被這三位權威人物捉過一次姦,第一次是武大郎捉她和西門慶的姦,第二次是西門慶捉(打)她和琴童的姦,第三次是吳月娘捉她和陳經濟的姦,結果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都被潘金蓮狡辯過去。超我雖然數次進抵原我的窩巢,但都無能將它制伏。
在第七十六回裡,有一個有趣的插曲:西門慶從衙門回來,說他審了一個丈母養女婿的案子,兩人的姦情因使女傳於四鄰而暴露,結果丈母和女婿都招了供而判了絞罪。此時,也在暗中養女婿的潘金蓮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應將那告密「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問他了死罪。」日後在西門慶死後,使女秋蘭果真將潘金蓮和陳經濟的姦情向吳月娘告密,結果竟不獲相信,秋蘭反而被打的爛糟糟。這固然表示原我氣焰的高漲,亦表示超我的懵懂、昏庸、懦弱——其中武大郎是個侏儒,西門慶本身就是個色中魔鬼,而吳月娘則是個迷信神佛的爛好人。
不僅個人層面的超我出了問題,連社會層面的超我——法律與禮教也是漏洞百出,無法約束人欲的橫流。吳月娘、孟玉樓等一夥婦女,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相對於潘金蓮的「好女人」,其實整天也是無所事事地吃喝玩樂。在第七十四回裡,西門慶回府被潘金蓮捷足搶進房中,眾女罵了一頓「淫婦」後,只好聽暗地裡提供生子靈藥的僧尼宣講善惡果報的佛法,然後大吃大喝(滿足了與性欲相對的食欲),再由李桂姐唱「淫曲」給眾女和僧尼合聽。這豈非是另一種形式的墮落?
武松:另一股非法的力量
潘金蓮因原我的放縱,而犯下了通姦、謀殺親夫、養女婿等法律與禮教所不容的罪行,但事實上,癱瘓的法律與禮教均奈何不了她。在吳月娘要王婆將她領回後,還有很多男士、各路人馬爭著要娶她,而使王婆認為她是可居的奇貨,一路抬高價錢。設若潘金蓮不是觸怒了武松,最後由武松出面來殺嫂祭兄,筆者一時也很難想像蘭陵笑笑生會安排給她一個怎樣的結局?很像潘金蓮影子的春梅,也是一個犯下通姦、亂倫罪行的淫婦,但蘭陵笑笑生給她的結局卻是「在床上快樂而死」。
從精神分析的眼光來看,武松並非超我的象徵。這個打虎英雄事實上代表的是另一股非法的力量,而他竟然是書中唯一嚴峻拒絕潘金蓮誘惑的男人!眾人皆醉我獨醒,獨醒者卻也不是什麼健全的英雄,他對潘金蓮的制裁用的亦非健全的手段。武松殺嫂祭兄的手法非常殘忍,小說的描述是:「用兩隻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扎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這絕非什麼道德力量的展現。
人性的墮落、社會的黑暗與生命的無望,飽饜欲望之後肉體的狼藉與心靈的荒蕪,跟枕邊風月同樣一覽無遺地呈現在我們眼前。
潘金蓮一再通姦是「渴望被羞辱」?
當潘金蓮想色誘武松不成,被武松扒去衣裳,跪在武大郎靈前時,作者蘭陵笑笑生突然出面,詩曰:「堪悼金蓮誠可憐,衣裳脫去跪靈前。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腿玩。」就要被宰殺的潘金蓮居然誤以為武松是要跟她玩性遊戲──在〈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那一回裡,西門慶就是用潘金蓮的裹腳布把她的兩隻腳綁在葡萄架上,恣意戲耍,可說是兩人最酣暢淋漓的一次性演出。潘金蓮死到臨頭,居然還認為武松已被她誘人的肉體所吸引,而想要跟他來一場「綁腿盤腸大戰」,真是無恥、猖狂到極點。
但佛洛伊德可能不這樣認為。因為「綁腿玩」其實是一種「被虐」的性行為,佛洛伊德一向認為,不少女性之所以一再和人通姦,最後東窗事發,受人唾棄,甚至被開膛剖肚,她們真正要滿足的並非亢進的性欲,而是被羞辱、被虐待的渴望。他更進一步指出,性交是女性在接受男性性器的穿刺,受精是女性的卵子被精子刺破(受損),而月經、妊娠、生產則是讓女性受痛苦的折磨,「受苦與被虐」才是女性的本質,所以,潘金蓮的恬不知恥、寧可受人唾罵也要和男人狗皮倒灶,其實是為了滿足被羞辱、被虐待的渴望。
聽起來的確是一種「深層心理學」,但我想潘金蓮的心靈世界並沒有那麼「深奧」,而作者蘭陵笑笑生的心思也沒有這麼「曲折」,我以為潘金蓮的性滿足少有「被虐」的成分,蘭陵笑笑生的創作另有他的用意。
為何要對《水滸傳》的故事作此改寫?
在前面,我們將潘金蓮當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加以分析,但事實上,她是由作者蘭陵笑笑生用一堆文字所營造出來的空幻影像。因此,接下來而且也許是更重要的問題是:蘭陵笑笑生為什麼要塑造出這樣的一個人物和如此的一段情節?對此,筆者無法根據作者的生活經驗作特異性的陳述(因為我沒有蘭陵笑笑生個人的傳記資料),而只能作廣泛性的通論。
眾所周知,《金瓶梅》的故事脫胎於《水滸傳》,在《水滸傳》裡,從潘金蓮出場到武松手刃姦夫淫婦,前後不過五個多月的時間,明快而果決。但在《金瓶梅》裡,卻被拉成六七年,武松第一次為兄復仇失敗,自己反而身觸重罪,使潘金蓮和西門慶又過了六七年的快樂日子,而且最後,西門慶也不是被武松摔殺而是自己縱欲過度而死。這種改裝令人想起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一劇來自北歐的一個傳奇故事,在原來的傳奇故事裡,克勞底阿斯在一次酒宴裡,當眾拔劍揮殺他的哥哥(國王),並向圍觀的貴族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保護嫂嫂(皇后)免於受哥哥的虐待(有些傳說是克勞底阿斯和皇后私通,但有些則無此說法)。王子哈姆雷特在克服外在的障礙後,立刻毫不猶豫地殺死克勞底阿斯,為父報仇,登上王位。但在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一劇裡,克勞底阿斯不僅和皇后私通,秘密地謀害兄長,而且哈姆雷特在為父報仇的行動中竟顯得遲疑不決。西方的精神分析學家問:「莎士比亞為什麼要作這種改裝?」
現在,筆者不禁也要問:「蘭陵笑笑生為什麼要作這種改裝?他為什麼要嘲弄、挫折與延擱武松的復仇行動?為什麼給西門慶一個good death?」筆者無意硬給蘭陵笑笑生戴上一頂「伊底帕斯情結」的帽子,或說什麼「西門慶所做的事正是蘭陵笑笑生潛意識裡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但若如他人所說是為了「情節鋪衍上的需要」、「苦孝」或「戒淫」等,也是令人難以信服的。
讓漢民族的「淫婦原型」顯影
今天,很多人在私底下常會不自覺地說:「某某很像潘金蓮」。潘金蓮事實上已成為我們臧否或類比人物時的一個原型(archetype)象徵,她所代表的正是「淫婦」這種女人。換句話說,蘭陵笑笑生所塑造的「潘金蓮」很生動地反映了漢民族集體潛意識中的「淫婦原型」。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乃是賦予該民族的各種「原型人物」以形貌的人,他們為大家說出了「什麼叫做英雄」、「什麼叫做賢妻」……「什麼叫做淫婦」。
筆者雖然認為《金瓶梅》是一本淫書,但也認為它是一部不錯的藝術品,它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更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這個藝術家之所以要借用《水滸傳》中的題材來加以鋪衍,想做的不是「苦孝」、「戒淫」或「寫黃色小說」,而是嘗試以其敏銳的心思勾畫出漢民族心目中與「性」有關的一些原型。書中這類原型不少,但因限於篇幅,筆者只能提一提跟潘金蓮有關的「淫婦原型」及其相關部分。
不少人認為蘭陵笑笑生筆下的潘金蓮「寫活了淫婦」,「淫婦就是這樣」。筆者在前面已約略提到了此「淫婦」的一些特徵:它包括天生就是淫蕩的、有可資辨識的形體特徵、讓男人一見了就酥、主動勾搭男人、在床上類似一隻饑渴的母獸、恬不知恥、一再地通姦、謀殺親夫、讓男人骨髓枯乾等等。你如果在路上隨便抓一些人來問「什麼叫做淫婦?」他們的回答大抵亦是如此,千百年來沒什麼改變,而古往今來,以蘭陵笑笑生描繪得「最為傳神」(《金瓶梅》中的淫婦不只潘金蓮一個,但又以她「最為出色」)。
中國男人內心深沉的懼怖
蘭陵笑笑生讓武松的復仇行動暫時受挫,並且給西門慶一個「好死」(改成被潘金蓮搞死的),主要的目的也都是為了彰顯潘金蓮的「淫」。在六七年枕邊風月的描繪中,作者除了大量引進同樣深入人心的房中術、胡僧藥、迷信魔法以增加可讀性外,在另一個層面,他卻也亦步亦趨地和他所創造的淫婦作心靈的搏鬥。在這場抽象的肉搏戰裡,作者很明顯地洩露了他或者竟至是大多數中國男子對淫婦、縱欲內心深沉的懼怖。在第一回,潘金蓮還未許配給武大郎前,由張大戶收用,張大戶收用了潘金蓮之後,身上不覺就染了四五件病症:「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直到第七十九回,作者以其生花妙筆,描寫潘金蓮如何借胡僧藥之助「騎在西門慶身上」、如何「美不可言」、又如何「五換巾帕」,讓讀者看得臉紅心熱之後,西門慶「樂極生悲」終於「精盡繼之以血」!然後作者突然一整衣冠,適時地走出來,詩曰:「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醍醐灌頂,讓大家的大腦清醒一下。這種「風月無邊」之後,要大家立刻「回頭是岸」的結構在書中四處可見,而且也是中國古典色情小說的窠臼。這固然與道學假面(persona)有關,但同時亦在傳遞「女人(特別是淫婦)是可怕的!」這個訊息。從現代醫學的眼光來看,頻繁的性行為是既不會「精盡繼之以血」,也不會「暗裡教君骨髓枯」的,但作者(也可能包括多數中國男性)卻主觀地認為會如此,而且大肆渲染,這正表示他們在這方面的懼怖是多麼的盲目而執拗!
潘金蓮的「藥死」武大郎與「淘死」西門慶,都在彰顯淫婦的可怕:淫婦不僅是「丈夫孝服未滿,就嚷著要嫁人」而已,更會把丈夫的靈堂翻做陽臺——在武大郎的喪禮儀式中,潘金蓮竟在房間裡與西門慶幽會;而在西門慶的喪禮儀式中,她又和陳經濟雲雨不歇。「性」與「死」的詭秘結合,讓人不由得想起黑寡婦蜘蛛、血腥瑪麗等令男人顫慄的、陰森而詭異的雌性本質。
打開天窗說亮話
精神分析所關心的是動機的問題,筆者不敏,但對過去的一些專家學者之不喜談《金瓶梅》中的性問題卻也頗能心領神會,因為在中國傳統知識份子生命的文化結構裡,「性」雖有它「擺放」的合適位置,卻沒有「談論」的理想空間。筆者今天是以「醫師」的身份「名正言順」地來談這個問題,所以不必像東吳弄珠客謅些「讀《金瓶梅》而生憐憫之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也不必像張竹波般為蘭陵笑笑生「設想」,苦心孤詣地提出「苦孝說」這種怪論。依筆者簡單的心思來看,《金瓶梅》是一本淫書,潘金蓮是一個淫婦;而身為一個藝術家的蘭陵笑笑生當然不會是志在「寫一本黃色小說」而已,他想要描繪的是存在於他內心深處一些模糊而又與人生真諦有關的東西(也就是「原型」)。在勾繪「淫婦原型」的過程中,他自覺或不自覺地表露或者說宣洩了他的性幻想;同時,對他所創造的「淫婦」,在「陽」的一面,他給予公式化的道德譴責,在「陰」的一面,卻也暴露了一般男性對此的懼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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