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203 蛇之魅惑與心之徬徨:《白蛇傳》的多重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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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走過千年的心理長夜

  多年前的一個夏夜,筆者到台北華西街這條充滿獸之喧嘩的街道,看人殺蛇。一條吐信巨蟒盤繞在槎枒的枯樹上,雖然它只是陳列在某毒蛇研究所市招下的標本,但在華異俗色的燈光下,仍令人懼慎側目。一個赤裸上身而顯現青龍紋胸的壯碩男子,從鐵籠裡勾出一條不知名的毒蛇,繩系於屋簷下。那灰黑的斑紋與死白的腹鱗在空中旋滾,圍觀者的臉上竟都不期而然地露出古老的驚肅之情。

  我心裡突然浮現出兒時在戲裡見過的許仙的形貌。

  壯碩男子已擺出便欲殺蛇的態勢。我放縱奇想,期待一個斯文男子能夠像穿越時光隧道般,現身於此一欲望街市,讓這條蛇倖免於難,將牠放回都市盡處的榛莽中……。

  叼著煙、插著腰在華西街圍觀殺蛇的人,只要經過一個晚上,就可以西裝革履地走進國家歌劇院聆賞《白蛇新傳》;但在感覺上,卻彷彿走過了千年的心理長夜。它的轉折,一如白素貞經過千餘年修煉始化為人形。白蛇故事歷經數朝演變而終成今日模樣,分別代表了心靈、形體與藝術的進化。

  《白蛇傳》是個膾灸人口的民間故事,過去議論者眾,本文嘗試另闢蹊徑,引進國人較陌生的社會生物學、進化論、分析心理學及人類學,從心靈進化的觀點,以分析文學作品的方式,來呈現人類特別是漢民族的深層心理樣貌。如果說在歌劇院輕歌曼舞中所搬演的人蛇之戀是臻於完美的藝術結晶,那麼在華西街俗色燈光下諸蛇的魅惑則恰似此一心靈與文學進化過程中所殘留的蛋殼與蛻皮。它們的雜然並存,提供了我們探索漢民族乃至全人類心靈進化的豐富素材。

集體潛意識裡的蛇族

  蛇是一種令人畏懼、嫌惡的爬蟲類,這種嫌懼感似乎埋藏於腦海深處的記憶亂叢中;就像世界各地的酒癮患者,因腦部受激即會一再出現蛇或似蛇的不安幻影般,它超越時空,執拗地盤繞在人類心靈的某個陰暗角落。

  社會生物學家發現,人類的近親猿猴對蛇也有同樣的嫌懼反應。野生的猿猴看到蛇時,會產生瞪視、退縮、臉孔扭曲、豎耳、露齒、低嗚等典型的懼怖與防衛反應。而在實驗室裡由人類撫養長大的猿猴,生平第一次看到蛇時,也會有同樣的反應;但對其他非蜿蜒而行的小爬蟲類,則無此反應。這表示,靈長類動物(包括猿猴及人類)對蛇的懼怕與防衛反應,用生物學術語來說,是一種本能;用哲學術語來說,是先驗的;用分析心理學術語來說,則是集體潛意識某種內涵的浮現,也就是分析心理學之父榮格(C.G.Jung)後來所說的「客觀心靈」(objective psyche),它是客觀存在的。

  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話中,有很多都和蛇有關;這些蛇所代表的象徵意義,恐非正統精神分析學家主張的是來自個人潛意識的性象徵。社會生物學之父威爾森(E.O.Wilson)指出,人類心靈的創造象徵與孳生幻想,經常是來自遺傳基因所謄錄在大腦皮質紋路裡的密碼,其中有一個密碼也許記載了人類祖先和蛇的特殊因緣;在蠻荒、穴居的久遠年代裡,蛇一直是造成人類受傷與死亡的恐怖敵人,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魔影。而與蛇相關的神話故事,是初民調整他們與此恐怖敵人的一種嘗試。就這點而言,涉及種族記憶的分析心理學是比佛洛德的精神分析略勝一籌的。

  在太古時代,中國一些先民都曾經以蛇為圖騰,傳說中的女媧、伏羲等先祖都是人首蛇身,這跟臺灣南部排灣族以蛇為其祖先的神話,似乎來自同樣的心理機轉:「畏懼某物的心理導致了宗教式崇拜的思想」。在先民的野性思考裡,要擺脫蛇的威脅,最好的方法是敬畏它、奉祀它,甚至認同於它,將它視為祖先、奉為圖騰,讓威脅者搖身一變而成為保護者。雖然真正的威脅依然存在,但心中的懼怖感卻可以因此而稍獲舒解。

  中國文化更將蛇進一步轉化成龍,這種由「最懼嫌的爬蟲」變成「最尊貴的靈獸」的形貌改變歷程,其細節雖然難以查考,但卻反映了漢民族獨特的心靈進化旅程。

白蛇故事的形變與質變

  在淵遠流長的女蛇精故事裡,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轉變與蛻化。筆者據趙景深《白蛇傳考證》一文,認為可以將中國的女蛇精故事依先後順序分為下列三期:

  1.原貌期:以《太平廣記》裡的〈李黃〉及《清平山堂話本》裡的〈西湖三塔記〉為代表,它們說的是女蛇精魅人、害人、殺人的恐怖故事,是人類對蛇懼嫌反應的赤裸呈現。〈李黃〉裡的蛇精化為「白衣姝」迷惑李黃,李黃歸家後,「被底身漸消盡……(妻)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唯有頭存」。〈西湖三塔記〉裡的白蛇亦化為白衣娘子,一再以美色迷人,新人換舊人,舊人被「一個銀盆,一把尖刀,霎時間把刀破開肚皮,取出心肝」。這類故事都很直白地呈現女蛇精的殘忍與人類的懼怖。

  2.蛻變期:以明朝《警世通言》裡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為代表,它亦是日後白蛇諸傳的最初形式。白娘子雖已不像前述那樣恐怖,但仍叫人捏一把汗,她多次現出原形,而且恐嚇許仙:「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淪為血水。」而許仙對白蛇亦很快地由初始的愛情轉為嫌懼,幸賴法海賜缽收妖,將她永鎮於雷峰塔下。但這個故事與前相較,仍有如下的重大轉變:女蛇精對人的實質威脅已經緩和轉為口頭的心理威脅,不過仍殘留有過去故事裡的蛋殼與蛻皮。而人類對女蛇精的態度,不管是許仙或法海,依然都是拒斥的。

  3.情化期:以《看山閣雷峰塔》《白蛇精記雷峰塔》《義妖傳》等為代表。在這些故事裡,白蛇越來越成為具有人性至情、令人同情憐愛的世間女子。在《看山閣雷峰塔》裡,因見許仙而春心蕩漾,化為寡婦來引誘他的蛇精,已美化成為了報恩而來完成夙緣的大家閨秀;並且增加了「盜草」與「水鬥」等彰顯白素貞情義的情節。到了《白蛇精記雷峰塔》更是峰迴路轉,許仙回心轉意,白素貞生子,法海慈悲為懷,許夢蛟(白子)中了狀元回鄉祭塔,母子團圓,白素貞和許仙飛升成仙。而《義妖傳》則把白素貞寫得更好,「一切罪過都為她脫卸了」,她對許仙更是「愛惜看護備至」,世間女子簡直無人及得上她。

  趙景深說:「一個可怕的妖怪吃人的故事,剜心肝,全身化為血水,滿城化為血水,竟能逐漸轉變成一篇美麗的『報恩的獸』系的神仙故事,真是誰也料不到的。」有人認為,白蛇故事因為民間的同情弱者,渴望美滿結局,經文人一再地狗尾續貂,而使它落入了「非狀元不團圓」的戲場巢臼,缺乏希臘悲劇的張力與美感。筆者倒是覺得,在文學上恐怖的女蛇精轉變成惹人憐愛的白素貞之人性化過程,與宗教上將令人嫌懼的蛇圖騰變成龍圖騰的神聖化過程,是相互呼應的,它們都來自同樣的民族靈思。

  但這種轉變不是「美化」這兩個字就可以含糊概括的,想要對它有更深刻的理解,我們需要不同的角度去觀照。

從生物進化論到文學進化論

  地球上的生物不斷在進化,生物進化論的八字箴言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其中的「天」指的是自然,「適者」指的是最能適應環境的物種。其實,不只生物會進化,人類製造的各種文明產品也是不斷在改變、演進的,它們大致依循著「物競人擇,適者生存。」這樣的法則,其中的「人」指的是人們(消費者),而「適者」指的是最能滿足消費者需求的產品。譬如百貨公司裡的常見的玩具熊布偶,單就造型來看,商人製造過各種不同造型的熊布偶在市場上競爭,供消費者選擇,但一兩百年下來,我們可以發現,熊布偶的頭越來越大,或者說頭跟身體的比例越來越接近,在消費者的汰擇下,已成為勝出的主流造型。

  如果問消費者「為什麼」喜歡這種造型的熊布偶,多數消費者也許會直覺地說「因為它看起來可愛」。但進化論者必須進一步回答「為什麼」它會讓人覺得可愛?答案是因為那樣的造型(頭大身體小)讓人在下意識裡聯想到「嬰兒」,忍不住想拿過來抱抱(日本卡通裡廣受歡迎的貓型機器人哆啦a夢就是這樣的造型)。換句話說,它滿足了多數消費者的心理需求,所以成了受歡迎的主流產品。

  上述女蛇精故事的演變,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學進化。文化進化論的八字真言同樣是「文競人擇,適者生存。」其中的「文」指的是不同的文本,「人」指的是讀者,「適者」指的是最能滿足讀者心靈需求或呼應讀者心靈生態的文本。當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女蛇精故事的演變,會發現時至今日,美化白素貞的《義妖傳》等版本已成了主流的文本,不只是因為它們最晚出現,其中更有讀者心靈生態這個重要因素。

特殊時空下的心靈生態

  因為白蛇故事的讀者絕大多數都是漢人,所以我們必須考慮漢人作為一個群體的心靈生態。心靈生態又可細分為普遍性與特殊性兩大類:就普遍性心靈生態來說,前面已提過,長期以來,漢人心靈都具有美化、包容的傾向,所以令人嫌懼的女蛇精會被包容、美化成讓人憐愛的白素貞,就像魏晉干寶《搜神記》裡恐怖的狐狸精,到了清朝蒲松齡的《聊齋誌異》成了迷人的狐仙一樣,似乎是「理所當然」,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但就特殊性心靈生態來說,那些美化白素貞的版本大都出現在清朝的乾隆、嘉慶年間,如果拿這個時期的漢人來跟明朝中後期(也就是《警世通言》流行的時期)的漢人做比較,他們的集體心靈生態有什麼不同呢?我想最大的差異就是對滿人這個族類的看法:在明朝後期、甚至到清朝初年,滿人原是令人嫌惡、懼怕的「異族」,但到了清朝的乾隆、嘉慶年間,多數漢人不僅包容了滿人,而且還認同、讚美他們所建立的政權。而就在這個時候,在明朝時還受到嫌惡的「異類」白素貞,卻搖身一變成為惹人憐愛的好女子,它跟多數漢人對滿人這個「異族」看法的轉變,在心靈上有一種「相互呼應」的關係。新版本讓很多讀者和戲曲觀眾看了覺得「改得好」,因為他們集體潛意識裡的某個隱密心思「被觸動」了,所以就一躍而成為白蛇故事的主流文本。

  其實白蛇故事的演變,在《義妖傳》等之後還一直有新的版本出現,譬如上個世紀末香港李碧華所改寫的《青蛇》(還被拍成電影),小說改用小青的角度來看整個故事(也就是小青成了主角,白素貞、許仙、法海等則成為配角),而且還加入了同性戀的戲碼(法海對許仙有同性戀的情感)。我們可以說,李碧華做這種改寫是在反映「時代精神」:一是解構主義的興起,也就是「中心與周邊的對調」,所以原本是周邊角色的小青變成了主角;一是對同性戀的重新認識與定位(李安的電影《斷臂山》也有這種意味)。因為我們活在這個世代,所以較能理解新版本與「時代精神」的關係。但這樣的新版本能否取代舊版本,成為更受歡迎的主流文本呢?從文學進化論的觀點來看,那就要問它是否能滿足多數讀者的心理需求?如果不能,那麼它也很快就會被排擠到周邊,而終至被淘汰掉。

許仙——柔弱的男性假面

  接下來,我們換個角度,改以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來剖析許仙、白素貞和法海這三個要角間的關係,及其關係的演變(以下分析根據的是《白蛇精記雷峰塔》,若提及其他版本,則再加以注明)。

  故事開端,生藥店學徒許仙,於清明佳節在西湖遇上了白素貞主僕,終至同船借傘,而展開了日後的一段姻緣。此一遇合是以佛家的「夙緣」與「報恩」架構來呈現的,但從分析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世俗男子的「假面」(persona)與其潛意識中「內我」(anima)的遭逢。它發生在許仙成年後初次去祭掃父母墳墓的返家途中,因父母早逝而由姊姊撫養長大的他,在父母墳前跪下哭拜,塵封在心靈深處的童年往事一一翻湧而出,潛意識的內涵亦受到激蕩,而終於在西湖這個象徵母親子宮的湖畔,遇到了他潛意識中的「內我」,也就是白素貞。

  榮格認為,人類的心靈含有雌雄兩性,「假面」是我們在現實生活裡的性別角色與社會性人格,而「內我」則是潛意識裡的異性心象。男人的「內我」指的就是他內在的女性化靈魂,此一異性心象在現實生活裡隱而不顯,但卻經常浮現於夜夢中,或外射於文學作品中。

  我們先來看許仙的社會性人格,也就是他的「假面」:在故事裡,許仙雖然長得一表人才,卻是個懦弱無能、依賴他人、優柔寡斷、消極畏事的男子。綜觀他的一生,都是在別人的照顧、安排及保護下生活的:他先後因白素貞盜銀、盜寶而被判刑,分別發配蘇州及鎮江充役,兩次皆因親朋長輩的修書、請托及賄賂而不必受苦。即使後來經法海搭救,在白素貞水淹金山寺後,法海勸他回鄉時也為他作了安排:「我有個師弟,在杭州靈隱寺做個主持,我今修書一封,付你帶去,你可在他寺中棲身,享清閒之福,免受紅塵災厄。」

優柔寡斷,難以當家

  許仙和白素貞的分合則是他優柔寡斷人格的另一生動寫照:他愛戀白素貞,但當她破壞了他受保護的生活,心中就浮現「妖怪」的念頭;每次重逢,總是「又驚又怒」,而對她破口大駡:「無端妖怪,何故苦苦相纏?」但一經白氏「淚流滿面」的辯白,他的信念就開始動搖,於是「妖怪」又變成了「愛妻」:「賢妻,愚夫一時愚昧,誤聽禿驢之言,錯疑賢妻,望賢妻恕罪。」

  許仙也是一個難以當家的男子:當他和白素貞在蘇州經吳員外安排而成親後,可說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知天上人間,虧得吳員外「代他打算」,給他銀子開家保安堂藥店,讓他自己「尋些生理」。但店開了一月光景,卻全無生意,他只能心焦地問白氏:「便如何是好?」於是遂有白氏命小青在池井佈毒,然後以救瘟丹治病的情事。等到出了名,招致群醫嫉妒,推他為祭祖師頭頭要他出醜時,面對此一挑釁,許仙也只能退回房中對白素貞「長吁短歎」,於是遂又有盜梁王府古玩到廟裡陳列的情事。即至法海奉佛旨收妖後,他又不負責任地丟下白氏與他所生的嬰兒,「全仗姊姊姊夫撫養」,因為他「看破世情」,要「削髮為僧」去也!

  諸般情節,都在顯示許仙跟多數中國傳統戲曲裡的男主角一樣,是個無能而柔弱的男性「假面」,如果沒有一個堅強的女人扶持,就很難生存。這樣的造型滿足了多數女性觀眾和讀者的心理需求,因為以前觀賞這些戲曲的多是富貴人家的女眷。

白素貞——許仙的生物性與社會性內我

  白素貞是修煉一千八百餘年的母蛇精,她從陰暗的清風洞深處穿越時空,來到亮麗的人間天堂蘇杭一帶,就如同從心靈深處的潛意識底部浮升到意識層面,她的變形與魔法有著如夢般的性質,將白素貞視為是來自潛意識的一個象徵人物,應該是合理的。

  一個男人潛意識中的異性心象「內我」,還可以再分為原型性、生物性與社會性三部分。白素貞作為許仙的內我,也同時具有這三種角色功能,茲分述如下:

  先談「生物性內我」。許仙在西湖畔一見白素貞的美豔姿容,不覺「魂魄飛蕩」、「似向火獅子一般,軟作一團。」後來雖三番兩次因白氏而受苦受難,最後總是難捨對白氏的迷戀而愈加恩愛。男人潛意識中的「生物性內我」是一個能勾起他最深邃的情欲本能,身不由己地想要與之結合的女性形象。白素貞之於許仙,就是這樣的一個女性。

  在此一情欲的誘引下,許仙先後脫離了他的保護者,與白素貞過獨立自主的生活,雖然最後都又被拆散,但在這些斷斷續續的共同生活中,白素貞一直成功地扮演了許仙「社會性內我」的角色,對他柔弱的社會假面提供了相當的補償作用。相對於許仙的懦弱無能、依賴猶豫與消極畏事,白素貞可以說是個法力高強、慎謀能斷、積極進取、不向命運低頭的女強人。她主動向許仙求婚配,並代為提供婚禮之資(盜自錢塘庫銀);費盡心思開拓保安堂藥鋪的生意;結交權貴,安排丈夫替知府夫人治病,培養名聲;在茅山道士提供給許仙的靈符失驗後,她帶著丈夫去討回銀兩,壞他道場;即使後來法海出面收妖,她明知自己是螳臂擋車,仍不向命運低頭,水淹金山寺,意欲挽回丈夫。

  從傳統的觀點來看,白素貞的行徑是相當男性化的,許仙的表現反而是女性化的;一個柔弱的男人,他潛意識裡的「社會性內我」往往就是一個能夠彌補其社會性功能之不足,進而保護他的堅強女性。

神祕而又恐怖的原型性內我

  至於白素貞所代表的「原型性內我」,也就是她最原始而深邃的面貌,在「端午醉酒」一節裡有極生動的描述:白素貞不忍拂拒丈夫好意,飲了雄黃酒後,不支倒在床上,現出原形;許仙觀看龍舟回來,「掀開羅帳,不看白氏猶可,看時只見床上一條巨蟒,頭如斗,眼如鈴,口張血盆,舌吐腥氣,驚得神魂飄蕩,大叫一聲,跌倒在地上。」這一幕可以說是許仙與其「原型性內我」的乍然相逢,用腦神經學家麥克林(P.D.Maclean)的話來說,好像一個人的「哺乳類腦」突然被掀起,而露出裡層「爬蟲類腦」中的恐怖內涵(注:麥克林認為腦的進化是一層層覆蓋上去的,最裡層是「爬蟲類腦」,然後是「古哺乳類腦」及「新哺乳類腦」)。

榮格認為,男人的「原型性內我」乃是來自種族記憶,她是大地之母、無極老母、殘酷女神、復仇女神等原始女性意象的綜合體,她掌握生命的奧秘,擁有詭異的魔力與陰森的本質,溫柔而殘酷,可愛而恐怖,既是男人獲得撫慰的慈母與愛妻,同時亦是讓他受到折磨的奪命魔女。從這個角度來看,在後來版本裡的白素貞不僅被美化,而且幾乎成了多數中國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因為她同時滿足了男人的生物性內我、社會性內我與原型性內我這三方面的需求。

法海——無情的道德假面

  如果許仙代表的是男性世俗的、柔弱的「假面」,那麼法海則代表了男性超凡的、堅強的「假面」。法海雖然寄居紅塵,但知曉過去未來,法力無邊,是神界在人間執行律法的差使。法海是正,白素貞是邪;法海是佛,白素貞是妖;法海是陽,白素貞是陰;除了這三種對比外,我們似乎還可以加上來自分析心理學的另一個對比:法海是道德的「假面」,而白素貞則是邪惡的「暗影」(shadow)。

  依法海道德「假面」的標準來檢驗「暗影」白素貞的行徑,則她不僅是孽畜般的蛇妖,而且還是一個騙、偷、詐、賴無所不做的惡人。白素貞騙許仙說「先父白英,官拜總制;先母王氏,誥命夫人。」偷錢塘府的庫銀、盜梁王府的古玩珍寶;在端午現出原形後,以白綾變蛇斬成數段的詐術,讓許仙回心轉意;每次事發官兵來緝捕,她就耍賴逃走;更可議的是為了保安堂的生意,而在河井中佈毒;為了討回丈夫,而水淹金山寺,殘害無數生靈。雖然這一切都是出於對許仙的情愛,但仍是非法的、邪惡的。

  所謂「暗影」指的是一個人潛意識裡的陰暗面,不被社會所容許的嚮往。榮格說:「暗影乃是人類仍拖在後面的那個無形的爬蟲尾巴」,這個「爬蟲尾巴」透過母蛇精白素貞(也包括小蛇精小青)而具象化了,編故事的人既然創造了這樣一個「妖怪」,就把心中的一些邪惡嚮往外射到她身上,而看書的讀者或看戲的觀眾再加以涵攝,以獲得替代性的滿足,原也無可厚非。在接近尾聲時,再安排法海這個道德假面出來收拾殘局,亦屬理所當然。但法海這個假面本身卻充滿了道德上的疑點,我們從下面兩事即可見其端倪:

  白素貞在法海「留我情郎,收我寶貝」後,圖施報復,騙來四海龍王,興雲布雨,「銀濤湧浪,淹上金山寺。」她本欲「溺死這滿寺的禿驢,以消此恨。」想不到法海早料知她有此一著,而付與眾僧靈符,「看見水到,念動真言,將袈裟抖開,眾僧將靈符向水丟下,只見水勢倒退,銀浪滾下山去,可憐鎮江城內不分富貴貧賤,家家受難,戶戶遭殃,溺死許多人。」白氏不知會導致此悲慘結局,看了大驚,覺得自己「犯了個彌天大罪」,逃回清風洞中去。而「慈悲為懷」的法海,不和他的僧徒「自入地獄」,反而對洪水倒灌入鎮江城溺死無數生靈的慘事,只以一句「總是天數使然」輕描淡寫地帶過。

  即使後來許仙下山,在斷橋與白素貞相會敘情,回到錢塘老家,生了兒子,安居樂業,與世無爭,法海仍跋涉而至,讓不知情的許仙持缽將白素貞罩住,鎮於雷峰塔下。事實上,法海只是無情而僵硬地執行天上神明所交付的意旨而已,在執行此一懲惡伏妖的任務中,法海的「水退金山」與「拆散美滿家庭」,其實比白素貞這個暗影所犯的罪孽更為深重。

包容與情化的心靈黑洞

  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與《看山閣雷峰塔》的故事裡,許仙嫌懼白素貞此一原型性內我,法海則拒斥女蛇精這個邪惡暗影。一個世俗男子的柔弱假面和一個出家人堅強的道德假面聯手,毫不留情地將白素貞推入萬劫不復的悲慘境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復出。」

  但廣大的民間百姓似乎對這種安排感到不滿,於是而有《雷峰塔傳奇》《白蛇精記雷峰塔》《義妖傳》等的問世。在讀者及觀眾品味的汰擇下,就如同前述的玩具熊進化論,後來的版本贏得了更多的人心。這些版本所透露的訊息是:許仙的柔弱假面在後來接納了他的原型性內我,而法海的道德假面也給予白素貞的邪惡暗影一條生路。

  在所謂續貂的狗尾裡,水淹金山後,許仙和白素貞在斷橋相會,白氏自剖:「縱然妾果是妖,並未害你身體分毫,官人請自三思。」即至法海來訪,許仙亦自承:「老師,縱使她果是妖怪,並未毒害弟子,想她十分賢德,弟子是以不忍棄她,望老師見諒。」等到缽盂罩住白素貞時,許仙更是抱住她不放,「肝腸斷裂,不住悲哭。」連許仙的姊姊也跟著淒然說:「妾身夫妻肉眼,不識仙容。」

  當然,前面已說過對白素貞(異類)的美化,有呼應當時漢人對滿清(異族)認同與歌頌之心靈生態的特殊含意,但更普遍的包容、接納與大團圓的心理需求,則不僅讓許仙完全接納了他的三個內我,法海的道德假面也變得更富有彈性,在水退金山後,他明知許仙和白素貞依舊相認,亦只是不勝嗟歎,並未「除惡務盡」;直至西方尊者來催他起程,他才不得不去執行上天的意旨。在收了白蛇精後,他還對哭泣的許仙發牢騷:「老僧不過奉佛旨而行」,而且還對白素貞留下一段話:「從今若能養性修心,等待你子成名之日,得了誥封,回來祭塔,那時吾自來度你升天。」

  二十年後,許仙、白素貞與法海在雷峰塔下重見,但多了一個狀元許夢蛟,這是一個極具象徵意義的場面。許夢蛟是許仙這個假面與白素貞這個內我的結晶,而狀元則是中國人心目中理想的人物。用心理分析學的術語來說,這個結局的心理含意是:假面必須接納它的內我,同時包容它的暗影,始能成就理想的人格。

  這也許亦是中國人集體潛意識裡的「民族大夢」吧?在無盡的包容與情化中,就像馬如飛在《開篇白蛇傳》所說:「三教團圓恨始消」,但融合儒釋道三教,融合假面、內我、暗影,甚至融合一切的,並非知識份子,而是中國民間像海洋一樣浩瀚與深邃的心靈黑洞。

父系與母系對抗的歷史殘跡

  白素貞的水淹金山寺」與法海將她「永鎮雷峰塔」,還有另外一層的象徵意義。為什麼不說「火燒金山寺」與「永沉西湖底」呢?因為在中國的符碼系統裡,「水」是女性本質的象徵(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而高高豎立的「塔」,則是精神分析所說的男性象徵。白素貞「水淹金山寺」,然後被法海「永鎮雷峰塔」的象徵含意是:一個女人用她女性的本質或力量從事抗爭,但卻被一個男人以男性的力量加以鎮服的性別對抗故事。白素貞的背後有觀世音協助,而法海的背後則有佛祖與北極真武大帝撐腰,因此它也可以說是一場女性與男性的對抗,或者說是母系原則與父系原則亙古衝突的歷史殘跡。

  人類學家告訴我們,人類原是先有母系社會,然後才被父系社會所取代。母系社會看重的是「人間情愛」,而父系社會著重的則是「社會秩序」。白素貞為了救回心愛的丈夫,也就是為了「人間情愛」而去「水淹金山寺」;法海則是為了維護人妖不共處的「社會秩序」而將白素貞「永鎮雷峰塔」。經過這樣的象徵解碼,原本是一個妖怪的故事就成了性別對抗的故事。但對抗的結局則是在故事一開頭,真武大帝要白素貞立誓時就安排好的,也就是天上與人間男尊女卑社會架構的體現。母系原則的護法觀世音曾兩次差她的使者搭救白素貞,一次是她為了救夫命而盜取仙草時,一次是法海祭起禪杖,欲奪她和懷中胎兒性命時。這似乎表示,觀世音只有在父系原則傷及「人間情愛」時,才會消極地伸出援手,但已無權或沒有能力過問父系原則對「社會秩序」的安排。

  白素貞不向命運低頭,水淹金山寺,代表母系原則對父系原則的反撲,但很快就又被父系原則所鎮服。後來的作者和讀者、觀眾,雖給予白素貞最大的同情餘地,但似乎同時又默認了「母系反撲、父系勝利」這樣的結構,也許它也是在反映過去人們非常熟悉的一種心靈生態吧!

期待不斷有人能開創新局

  一個原本簡單的故事,在千年傳誦中,基於特殊時空背景下的心理需求,而不斷被添枝加葉,使得故事的內容越來越豐富,所具有的寓意也越來越繁複,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觀點、一種特殊的理論就能全面涵蓋、盡攬其妙,《白蛇傳》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筆者嘗試從幾個完全不同的角度切入,來呈現白蛇故事所可能具有的多重含意;當然,它必然還存在著更多、更有趣的可能含意,筆者撰寫本文只是拋磚引玉,希望有更多人提出不一樣的觀點,更期待有創意的作者能另闢蹊徑,為白蛇故事開創新局,讓我們與後世讀者產生新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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