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幻 3
《聊齋》卷十五〈藥僧〉一文說:濟寧某,偶於野寺外,見一遊僧向陽捫蝨,杖掛葫蘆,似賣藥者。因戲曰:「和尚亦賣房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強,微者可鉅,立刻有效,不俟經宿。」某喜求之,僧解袖角出藥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約半炊時,下部暴長,逾刻自捫,增於舊者三分之一。心猶未滿,窺僧起遺,竊解衲,拈二三丸並吞之,俄覺膚若
裂,筋若抽,項縮藥橐,而陰長不已,大懼無術。僧返見其狀,驚曰:「子必竊吾藥矣!」急與一丸,始覺休止,解衣自視,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縮頭蹣跚而歸,父母皆不能識,從此為廢物,日臥街上,多見之者。
這個故事之「異」在於房中丹之「奇效」,它多少反映男性的「性器誇大妄想」,但令筆者感到興趣的並非此類房中丹之藥理與藥效問題,而是在故事的安排上,為什麼要「指派」一個「出家人」來販賣這種房中丹?
卷十四〈孫生〉一文說,孫生娶一新婦而不解風情,拒與夫共榻。積四五年,夫婦相恨厭,避道而行。一日,有尼至其家,母具以情告,尼遂以春宮畫縫枕中作法,果然奇驗,夜裡但聞夫婦兩人在一床上唧唧語,將曙,猶聞戲笑,吃吃不絕。
這是另一種「房中術」,但筆者還是有著同樣的疑問:為什麼要「安排」一個「出家人」來施這種房中法術?筆者覺得這種安排並非「無心」或者「巧合」,在《金瓶梅》裡,賣給西門慶壯陽春藥的也是一個「胡僧」;在《子不語》的〈採戰之報〉裡,授以楊某二丸壯陽丹粒者亦是一名「美尼」;類似的故事還很多,《聊齋》的這兩個故事絕非特例。
在中國古典小說裡,常有出家人違反清規,犯了色戒的故事;在西方,薄伽邱的《十日談》裡也充滿了這類故事。不管是「無中生有」或「無風不起浪」,人們喜歡聽這類故事的心理動因較容易理解:一是來自色慾的「幽闇意識」,對出家人的能否潔身自持表示懷疑與調侃;一是來自觸犯禁忌的渴望,出家人比一般人有更大的性禁忌,編故事的人安排他們「墮落」,比安排王公貴族「墮落」,能讓人產生更大的「興奮」。
但筆者並未在《十日談》之類的西洋故事裡,看到牧師、修女向俗人推銷壯陽藥或房中術的情節,它似乎是中國文人獨具的「特殊靈感」。〈藥僧〉裡的和尚與〈孫生〉裡的尼姑,並未給人絲毫淫猥、輕浮的感覺,反而有著「就事論事」、「務實」的態度,雖然其所「論」與所「務」違反了佛門清規。筆者倒是以為「安排」出家人賣房中丹和「安排」出家人犯了色戒,乃是來自不同的心理動因。
在《肉蒲團》這部古典色情小說裡,使未央生的「微陽變成巨物」的「天際其人」,雖不是和尚,卻是個「相貌奇偉,童顏鶴髮的老人」,但這似乎不是要「開老人的玩笑」,而是在反映「異人而後有異術」的傳統觀念(它跟「真人而後有其知」的傳統觀念是一脈相承的)。房中丹或房中術是「異術」,只有見多識廣、活得比別人久的老人或活得跟人家不一樣的出家人這類的「異人」才能掌握,才有「奇效」。〈藥僧〉中的和尚是「遊僧」,《金瓶梅》裡的和尚是「胡僧」,都是在強調其「異」。將老人與和尚併觀,我們可以發覺一個有趣的共同點,亦即他們都是看破紅塵、不需要房中丹或房中術的人。其實,我們幾乎可以說,在古典小說裡,提供這類「異術」的人,通常是已跳出色慾迷障的「旁觀者」或「邊際人」,而這類「異術」反映的乃是性愛的「異化」。
在芸芸眾生中,蒲松齡等文人選擇出家人來扮演這樣一個奇怪的角色,對人生的調侃顯然多於對出家人的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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