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149 虛幻與真實:〈畫壁〉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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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幻 2

  《聊齋》卷一裡的〈畫壁〉一文生動而離奇,大意謂;朱孝廉與友人至一禪舍,見壁上有天女散花圖,畫中一垂髻少女拈花微笑,美艷絕倫。朱注目良久,不覺神搖意奪,飄忽進入壁畫中,聽座上老僧說法。不久,垂髻少女前來暗拉其衣,朱尾隨而去。天女請朱藏在一房舍中,入夜即來與之狎好。如此兩日,女伴發現垂髻少女之私情,戲鬧一番,要她改梳已嫁婦人之螺髻。正當朱樂不思蜀之際,突有金甲使者前來搜查有無藏匿下界凡人,朱急忙躲到床下,不敢復出。友人轉眼不見朱的踪影,詢問寺僧。寺僧遂用指叩壁,催朱下來。此時,友人發現壁畫裡居然有朱像,且做傾聽狀,寺僧再加催促,朱才飄忽自壁而下,目瞪口呆。再視壁畫,則拈花少女已螺髻翹然不復垂髻矣。朱大驚,拜問寺僧,寺僧笑曰:「幻由人生」,兩人心駭而無主,遂倉皇離寺。

  異史氏(蒲松齡)批曰:「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並作,皆人心所自動耳。」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朱孝廉(自我)為畫中的美貌少女(原我的化身)勾起情慾,神搖意奪,「是生褻境」; 神遊入畫中與少女狎好,情慾放縱的結果,引來金甲使者(超我)的搜查,朱駭然躲藏,「是生怖境」。而一場慾望(原我)、個人(自我)與道德(超我)間的衝突,最後被老僧的一個「幻」字打得煙消雲散。

  但情慾與道德的衝突並非這個故事的要義,蒲松齡旨在「誌異」,「畫壁」之「異」在於「千幻並作」之後,「實體」發生了改變。朱孝廉不僅從真實世界中消失形體,進入畫中的虛幻世界中,而且與畫中人物產生互動關係;但從真實世界觀之,他卻又成為虛幻世界中的一個畫像。當他再回到真實世界後,畫中虛幻世界裡拈花少女的髮型,卻又發生了實質的改變。虛中有實,實中有虛,這並非普通的「幻」。

  如果說這純粹是出自小說家「豐富的想像力」,恐怕亦難以盡達其意。古龍是一個具有「豐富想像力」的武俠小說作家,他在《蕭十一郎》裡也有類似的情節:蕭十一郎進入一巨宅中,看到桌上有一個花園、亭閣、人物與走獸都雕刻得維妙維肖的迷你「玩偶房屋」,在喝了「迷魂茶」後,自己竟進入那個「玩偶世界」中,一個個死的玩偶都變成活生生的人。他心駭而無主,但最後終於了解到這是出自某人惡意的巧思,想藉混淆「真實」與「虛幻」來瓦解他的意志,逼他瘋狂。事實上,小說家很清楚「真實」與「虛幻」的界線在那裡。

  蒲松齡並非小說家,據他自言「雅愛搜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篇。」顯然〈畫壁〉這個故事還是有所「本」的,但很可能是在民間口耳相傳及最後由他「成篇」之時,做了過度的渲染。筆者倒是想起一個與此相類的真實故事,那是分析心理學之父榮格於一九三五年在倫敦對兩百名醫師做學術演講時,所報告的一個案例:病人是一位年輕的藝術家A君,榮格鼓勵他勤練「積極想像法」(active imagination),凝視物體做狂野的想像,以捕捉潛意識的內涵。A君每天利用等車的時間,凝視火車站內一張阿爾卑斯山旅遊的海報「積極想像」,有一天,他幻想自己就置身在那張海報的風景中,恍惚之間,竟已爬上那山坡,穿過牛群而走到山嶺。他向下眺望,看到山後有一條小徑沿著溪澗蜿蜒而下,通往一棟門戶半掩的小教堂,他走下去,推門而入,看到一個供奉著花朵的神壇和一幅聖母瑪麗亞的畫像。良久,他清醒過來,又回到現實世界的車站裡。因為那些想像是如此逼真,他決定到海報中的風景區旅遊,當他抵達該地點後,爬上山嶺,竟然看到了想像中的風景:小徑、溪澗、教堂、神壇與瑪麗亞都逐一呈現在他眼前。

  榮格是一個對神秘現象有濃厚興趣的心理學大師,他認為此一違反目前所知物理性因果律及腦神經生理之知覺觀的異象,是來自超乎知覺、物質、時間與空間的「潛意識領悟」,這當然是不脫神秘主義的色彩,但他亦指出,在唯物科學根本無法解釋為什麼腦中的一堆生化物質會自行「浮現」出「意識」時,它「無權」排斥其他看似渺茫但亦有可能的解釋。

  榮格的此一個案和蒲松齡的〈畫壁〉,形肖而實異,藝術家A君神遊畫境,但並未改變實體,他只是看到了他的肉眼當時所無法看到的東西,榮格要問的是「為什麼?」西方的學者從這些「為什麼」中發展出「超心理學」(parapsychology)。朱孝廉同樣神遊畫境,但卻使實體發生了改變,而蒲松齡對「為什麼」毫無興趣(也許這些實體的改變是他「改創」的,所以沒有「為什麼」),他患了中國讀書人的老毛病,把異象導入「教化」的胡同中——「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這是很令人扼腕浩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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