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之乖 6
《聊齋》卷十六〈老龍船戶〉一文說,朱某在粵東為官,往來商旅,多告無頭冤狀。往往千里行人,死不見屍,甚至數客同遊,全絕音信,積案累累。朱某籌思廢寢,遍訪僚屬,殊少對策,遂齋戒沐浴,禱於城隍之神。某日齋寢,見城隍來,言:「鬢邊垂雪,天際生雲,水中漂木,壁上安門。」言已而退。朱某既醒,推敲隱謎,輾轉終宵,忽悟曰:「此老龍船戶也。」蓋省之東北有龍津,以達南海,嶺外巨商,每由此入粵。朱某遂遣差役,密授機謀,捉龍津駕舟者,次第擒獲五十餘名,皆不械而服。原來諸寇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藥,或燒悶香,使諸客沉迷不醒,而後剖腹納石,以沉於水。因城隍托夢,慘冤始得以昭雪。
這種因神明提供線索而破案的故事,在公案小說裡屢見不鮮,但神明提供的通常只是隱語,好像猜謎一樣,還需仰賴當事者的理智思考才能獲得答案。在這個故事裡,朱某做了如下的思考:「垂雪者,老也;生雲者,龍也;水上木為船,壁上門為戶,合之,非老龍船戶也耶!」如果我們將城隍在夢中給予朱某的隱語提示視為一種「神諭」,那麼考察一下這種「神諭」的特質,也許能為了解中國人的思考模式帶來一條有趣的線索。
很多民族在碰到難題時,都有求神指示迷津的習慣,在希臘特耳菲(Delphi)山上阿波羅神廟中的祭司,即經常為徬徨的古希臘人提供阿波羅的「神諭」。在希臘與波斯戰爭期間,惶惶不安的雅典人也「齋戒沐浴」,祈求阿波羅神給他們指示,但阿波羅的「神諭」很簡單,只有「信任木牆」這幾個字。因為它過於含糊簡略,對這個謎的解釋引起了熱烈的爭辯,保守派認為神的意旨是要他們逃到衛城去,因為衛城的防禦工事是以木柵築成的;激進派則認為木牆是指木船,他們必須趕造木船;結果「木船派」獲勝。但「造木船做什麼」又引起爭論,保守派認為是要乘船逃離,激進派認為是要和敵人進行海戰,在一番激辯後,「海戰派」獲勝,於是雅典人造船出海迎戰,奇蹟般地殲滅波斯澤克西斯王的艦隊,而改寫了歷史。
拿「阿波羅的神諭」跟「城隍爺的神諭」來做個比較,我們可以發現,阿波羅的神諭因為曖昧模糊而可以有很多種解釋,它代表的乃是「分歧性思考」(divergentthinking);反之,城隍爺的神諭則複雜而冗長,但卻只能有一種簡潔的解釋(標準答案),它代表的乃是「聚合性思考」(convergentthinking)。從一個現象中看出多種可能的「分歧性思考」和從多種現象中找出一個結論的「聚合性思考」,並無優劣之分,一些鑽研創造理論的專家認為,偉大的創造者在面對複雜的問題時,這兩種思考方式通常交替出現。有趣的是這兩種思考方式和人格的關係,一般說來,喜歡「聚合性思考」的人對權威較恭順、拘泥於形式、較自制、也較不堅持己見;而「分歧性思考」則剛好相反,對權威較有反抗心理、較獨立、也較能做自發性的自我表達。
當然,只拿一個小小的「神諭」來說中國人較喜歡「聚合性思考」、喜歡服從權威、喜歡標準答案;而希臘人則較喜歡「分歧性思考」、能反抗權威、較有自發性表達等等是不公平而危險的。中國也有顯示「分歧性思考」的神諭,譬如「測字」(當這個字是由神提供時);但大體而言,民間故事裡的「神諭」率皆只有「一種解釋」,頂多只是在初始時「不得其解」或「解釋錯了」,到後來始「恍然大悟」的,給人一種「爭辯是徒勞」的感覺。
人文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說,神諭並非嚴格的指示,而是一種「刺激劑」,它將問題置於一個新的層面上,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結果因此而出現了原先預想不到的「新可能性」。這對中國人來說,恐怕是比較陌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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