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之乖 4
《聊齋》卷三的〈附林西仲雲銘林四娘記〉是個「女鬼」故事,卷五的〈李伯言〉是個「冥界」故事,卷七的〈翩翩〉則是個「仙界」故事;這三個故事雖然上窮碧落下黃泉,但卻有一個共通的情節:〈林四娘記〉裡的女鬼林四娘與山東青州道簽事陳某歡飲賦詩,親狎備至,惟不及於亂。一日,士人某為座上客,「悅其姿容,偶起淫念」,四娘即怒曰:「此獠何得無禮?」喝令杖責,士人忽然倒地,號痛哀求,兩臂杖痕累累。〈李伯言〉裡的李某到冥府暫攝閻羅缺,審理一盜占貧女訟案,被告為其姻家,李「陰存左袒意,忽見殿上火生,焰燒樑棟。」冥吏隱進曰:「陰曹不與人世等,一念之思不可容,急消他念,則火自熄。」李於是「斂神寂慮,火頓滅。」〈翩翩〉裡的羅某為仙女翩翩所救,居於洞府,一日美婦花城來訪,羅某與二女款飲,暗中捏花城小腳,搔她的手心,正在移情神奪時,「頓覺袍袴無溫,自顧所服(衣),悉成秋葉……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
〈林四娘記〉裡的林四娘直接「閱讀」士人某隱密的淫思,而〈李伯言〉裡李某的私念與〈翩翩〉裡羅某的邪思都「顯現」於外界,無所遁形。俗語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心思」是無影無形的,它也許可以「揣測」,卻很難「確知」,想準確「閱讀」他人心思或讓其「現形」一直是人類的夢想之一,在夢想未實現之前,它很自然地成為誌異小說的題材。
一個人的「心思」可以說是他的「自我內在之聲」,傑尼斯(J.Jaynes)認為,原始人是沒有「自我意識」的,當腦裡浮現某種想法時,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心思」,而以為是「神的聲音」。直到三千多年前,人類有了「自我」概念後,才了解到自己腦中浮現的「聲音」原來只有自己知道,若不說出來,別人就無從知曉;這些「聲音」有的是不可告人的,於是「隱密的心思」產生了「欺騙的藝術」。就個人心智發展來說,皮亞傑(J.Piaget)認為,一個人的心智要進入「形式操作期」(約十一歲)才懂得「秘密」的意義,而開始學習「隱瞞的技巧」。
一個人也許可以沒有「邪行」,但很難沒有「邪念」,早期的基督教聖者聖奧古斯丁向上帝祈禱:「請賜給我貞潔,但我一直還未得到。」因為在他的腦海裡仍有著婀娜多姿的艷舞女郎;前美國總統卡特在記者逼問下,也公開承認:「我在思想上對別的女人犯了姦淫之罪。」如果「邪念」也算「犯罪」的話,那麼很可能每個人都是「罪人」,而且還是「累犯」!
近幾十年來腦神經生理學的發達,為「閱讀心思」帶來了一線曙光。譬如向一群男士宣布等一下要放映色情影片,眾男士雖或正襟危坐或如老僧入定,但如以電腦化的多元腦波儀測其腦波,即可從其「預期波」(expectancy wave)波型的大小,知道他內心對此節目的「期待程度」。又譬如想確知張小姐是否認識李先生,只要拿李先生的照片放在她眼前,同樣以電腦化多元腦波儀測其腦波,如果是認識,那麼她的「認識波」(recogniton wave)即會增加,根本不虞她撒謊、隱瞞。
電腦化多元腦波儀的功能,離李某心生私念就「殿上火生」,或羅某心有邪思就「衣變秋葉」,還有一大段距離。但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也許有一天,我們真能利用某種精巧的儀器「閱讀」他人的「心思」或讓其「現形」,而實現《聊齋》這三個故事裡的夢想。不過美夢若成真,帶給人類的恐非快樂與幸福,而是無盡的痛苦,如果一個人的每一縷「心思」都「無所遁形」,都會被他人知悉,那筆者實在不知道他該如何「活下去」?看來還是在平凡的人間和平凡的人生活,保有自己「隱密的心思」,不虞他人搜索,才是比較自在與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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