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之乖 3
《聊齋》卷二〈三仙〉一文說，士人某，赴試金陵，經由宿遷縣，遇三秀才，談言超曠，悅之，沽酒相歡，各表姓字，縱飲甚樂，不覺日暮。其中一人請士人至其家下榻，以盡地主之誼，另兩人並起握士人袖，喚僕相將俱去。至邑北山中，忽睹庭院，舍宇精潔，主人呼僮張燈，又命安置從人。四人以闈場將近，乃以文會友，各擬一題，互拈其一，就案構思，脫稿則迭相傳視。士人讀三作，深為傾倒，草錄而懷之。已而醉醺，主人乃導客就別院寢。
既醒，紅日已高，四顧並無院宇，惟主僕臥山谷中，大駭，呼僕亦起。士人見旁有一洞，水涓涓流溢，自訝迷惘，視懷中，則三作俱存。下山問村人，始知為三仙洞，云洞有蟹、蛇、蛤蟆三物，靈已成仙，時出遊，人往往見之。士人入闈，三題皆是夜三仙所擬者，乃以記憶中之仙作錄之，結果高中解元。
這個故事雖短，卻有豐富的含義：第一，它在嘲諷科舉，第一名舉人的文章居然是抄襲之作，而且是抄襲自蟹、蛇、蛤蟆等令人嫌懼的低等動物之手。第二，它在強調機遇，十年寒窗苦讀何如天賜之良機與奇遇？自古以來，對「功名」一事即有「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的說法，「寒窗苦讀」敬陪末座，並非決定性的因素。第三，它在邀窺天機，考試的題目雖然極為隱秘，甚至是不可預測的，但「超凡入聖者」對考官要出什麼題目都早已「了然於心」；這是所謂的「天機」，通常是不能洩露的，不過若經由神秘的管道，有福者仍能窺探天機，而先馳得點。
筆者認為其中之以「邀窺天機」一項最值得玩味，它讓人聯想到近兩、三年來國內盛行之大家樂及六合彩的「明牌」，三仙提供給士人的正是考試試題的「明牌」。明清筆記小說裡，即有不少士人向鬼神祈求試題「明牌」的故事，現代社會大眾在開獎前，喜歡求神問鬼看報，尋找數字的「天機」，跟過去讀書人在考試前，喜歡求神問卜扶乩，請神明「洩露」題目，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
袁枚《子不語》裡有一則〈乩仙示題〉說，康熙戊辰，會試舉子求乩仙示題，乩仙書「不知」二字，舉子再拜求曰：「豈有神仙而不知之理？」乩仙乃大書「不知不知又不知。」眾人大笑，以仙為無知也，結果是科考題為「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三節。這種以簡潔象徵來洩露「天機」的方式，似乎和〈三仙〉中不僅直接出示題目，而且還提供漂亮解答的方式有很大的差異，但我們若大量考察此類洩露「天機」的故事，很快就可以理出如下的通則：唯於無心或無意中所窺到的「天機」才是顯明的，若越有心去窺探，「天機」就會變得越隱晦。
認為人世間的一切，不管是下個月主考官要出什麼試題，或是下個禮拜電動搖獎的球會滾出什麼號碼，在冥冥中均早有定數的這種觀念，並非中國人所獨有，事實上它是人類的普同心思，古希臘諸神的神殿裡，也都有專門「洩露天機」的祭司（神的代言人，類似乩童），當時稱為「神諭」。祭司自動說出的「神喻」通常較明顯，而當人有心去請示時，「神諭」就會變得隱晦，這跟筆者前面所說的通則是不謀而合的。
若仔細考察，還可發現另一個通則：正常凡人不可能知道「天機」，只有「異於常人者」才知曉「天機」，它包括神、鬼、妖以及乩童、瘋子、白癡、僧、道等（這些人依然是今日社會大眾問取「明牌」的對象）。這個通則也沒有因文化而有太大的差異，它可能反映人類普同的「二元對比」的思考模式。
〈三仙〉一文的「邀探天機」，可以說是這種思考模式的投射，而國人直到現在，對這種思考模式似乎仍有著異樣的迷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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