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異 7
《聊齋》卷十四〈鬼作筵〉一文說,杜秀才之妻病,一日忽昏憒,杜就榻問之。妻輒以兒呼之,曰:「畜產,何不識爾父?」杜曰:「既為我父,何乃歸家祟兒婦?」妻呼杜小字,曰:「兒婦應即死,有四人來勾致,我萬端哀乞,甫能得允遂,我許小餽送,便宜付之。」杜如言在門外焚紙錢。妻又曰:「四人去矣,彼不忍違吾面目,三日後當治具酬之。爾母老龍鍾,不能料理中匱,及期,尚煩兒婦一往。」言已,即冥然,良久乃甦。杜問所言,茫然不記憶,但曰:「適見四人欲提我去,幸阿翁哀請,且解囊賄之始去。」杜以妻病重,疑信參半。越三日,妻方笑語間,忽瞪久之,語杜曰:「將以婦去。為我敦庖務,勿慮也。」言畢,奄然竟斃,約半日始醒,告杜曰:「適阿翁呼我去。指揮庖務,曩四人都在筵中。進饌既畢,翁乃命我還。」杜大愕異,每語同人。
就現象來看,這是一個「附身」的故事;但就意義而言,則是一個「冥界」故事。我們先談「附身」,杜秀才父親的亡魂兩次附在媳婦身上說話,媳婦醒來後,對所說的話都「茫不記憶」,但殘留的如夢經驗卻又與這些話符合。「附身」在精神醫學裡通常被視為是一種「意識解離」(dissociation)狀態,杜秀才妻子的「表現」,事實上是不太符合「意識解離」或「附身」現象的;照理說,對「意識解離」時的一切遭遇,當事者都會喪失記憶的,杜秀才妻子的經歷,其實更像是「夢」。
一個人若在作夢時說夢話,醒來後,問他說過什麼話,他也是「茫不記憶」的。但殘留在腦海中的夢境又會與他所說的「夢話」有某種程度的吻合。在第一次陷入如夢的昏憒狀態中,杜妻「看見」杜父的錢包裡「尚餘二鋌」,即「欲竊取一鋌來,作糊口計。」這種公然「掏公公腰包」的行為,似乎也更宜發生在「夢」中。
但不管是「夢」,還是「附身」,整個故事所欲傳遞的是來自「冥界」的訊息。明清筆記小說裡,充斥著有關「地獄」的種種故事,「眾口鑠金」。當時的民間百姓確實是相信「地獄」存在的,紀曉嵐曾在他也是誌異的《閱微草堂筆記》裡。煞有介事地提出一個邏輯的疑問:「人死者。魂隸冥籍矣。然地球圓九萬里,徑三萬里,國土不可以數計,其人當百倍中土,鬼亦當百倍中土。何遊冥司者所見,皆中土之鬼,無一城外之鬼耶?其在在各有閻王爺耶?」他曾以這個問題請教自稱「攝陰官」的顧郎中德懋,結果對方「弗能答」
尼采說:「夢是所有靈魂信仰的起源」,顯然也是「地獄」的起源。費連奇(Ferenczi)說:「每一種口音都有它自已的夢語」,我們也可以說:「每一種文化都有它自己的地獄」。「地獄」全然是「夢意識」與「文化」的產物,實不必多做邏輯上的推敲。一個中國人在進入地獄後。不只看到「中國鬼」,還會看到「中國文化」。
各民族文化有其共相,也有其殊貌;各民族的「地獄」亦有其共相和殊貌。將地獄視為最後審判的場所、人間種種不平的最後救濟之處,是它們的「共相」;但「中國地獄」裡講人情、賣面子、關說賄賂橫行、「法治不彰」的現象,似乎也是使它有別於「美國地獄」或「德國地獄」的「殊貌」。
要來勾提杜妻的鬼卒是杜父的舊識,杜父上前關說,「彼不忍違吾面目」;但光靠面子不成,還要行賄,於是命兒子焚紙錢付之。事成之後,又遣媳婦到冥間作筵招待鬼卒。「前金」加上「後禮」,「面子」加上「人情」,就使類似「地獄憲法」之「生死簿」上的條文形同虛設。而杜父的亡魂對自己能擺平這件事,癱瘓陰間法律,則露出一副躊躇滿志的矜喜。
這個地獄和裡面的鬼,多麼像中國社會和裡面的人啊!夢耶?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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