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之異 5
《聊齋》卷二〈鳳陽士人〉是個三人同夢的怪異故事:士人某負笈遠遊,言半年當歸,過十餘月全無音訊。其妻翹盼思念,一夜恍惚夢見一麗人來,欲帶其覓君,半路上見士人騎騾而來,夫妻相見大驚。麗人邀士人夫婦至家小憩,設果酒賀鸞鳳重圓,主客笑談,酒酣耳熱,士人竟不與久別之妻寒喧,唯注目麗人,屢以游詞相挑,麗人亦美目流情,為士人度靡音一曲。後麗人偽睡離席,士人竟從之而入內室。士人妻心中憤恨,正欲思歸,見弟三郎乘馬而至,女具以告,三郎大怒,以巨石拋擊窗戶,不幸擊中士人腦袋,士人妻愕然大哭,夢中驚醒,始知是幻。隔日,士人果騎騾而歸,告妻作一怪夢,所遇所遭悉與妻夢相符,正互相駭怪,三郎聞姊夫歸,亦來省問,自言是夜亦夢遇姊泣訴,憤激投石云云。
三個人居然會在同一天晚上作同樣的夢。而且又都是夢中的主角。但這並非全無可能之事,哈費德醫師在《夢與夢魘》一書裡,曾報告過兩人同夢的案例:一位女博士在某個星期二晚上夢見自己站在黑暗森林中的孤寂之處,她的一位律師朋友慢慢浮現出來,搖動她身旁的樹木,掉落的樹葉竟變成火焰燃燒起來,讓她產生莫名的恐懼。四天之後,當她遇到這位律師朋友時,就對他說:「星期二晚上我作了一個怪夢。」想不到律師說他也作了一個怪夢,兩人各述夢境,結果內容完全一樣。
為什麼兩個人或三個人會在同一時刻作同樣的夢呢?「超心理學家」認為這是一種「心電感應」,實驗室的研究顯示,當張三在一室注目一幅畫。而嘗試藉摹想將此畫的內容「傳遞」給在另一室睡覺的李四時,李四可能夢見與此畫內容有關的夢境。譬如張三看的是印象派畫家特嘉的《舞蹈教室》,那麼李四可能就會夢見「一群人,一個聚會」、「古老的屋子」、「好像在上課」、「換衣服」、「女孩走來邀我共舞」等。也許人類的思想可經由某種尚不為人知的途徑互相傳遞。
但我們也可用傳統的精神醫學或心理學理論來加以解釋。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果有數人日間「思」索同一個問題,那麼他們在夜間是否會「夢」見類似的情節呢?心理輔導者瑞德和維琴尼亞大學行為醫學教授卡斯特兩人所做的「集體夢」(group-dreaming)實驗顯示,當一群人有意去夢見某個人及他所可能面對的問題(但並未向他們說明是什麼問題)時,這些人的夢經常有令人驚訝的類似主題。譬如有一位女大學生想要轉學,換換環境,但對何去何從卻徬徨無依,最後她加入瑞德的「太陽舞集體夢團體」,瑞德要其他會員冥想這位少女的問題,然後回去作夢。奇怪的是,大家所報告的夢境與學校或學業都無關,反而繞著社會所不容許的性行為在打轉。妙的是,這位少女好似被窺知心事般,終於不再逃避,原來她與一位有婦之夫有染,在這方面「何去何從」才是她真正的問題。
我們回過頭來看〈鳳陽士人〉這個故事,表面上,三人在同晚作同樣的夢似乎是個「心電感應」的問題,但如果我們暫時拋開「時間的巧合」這個問題,而以「集體夢」的觀點來考察,則可發現另一層的深意:士人妻見丈夫不歸,內心深處難免會有「丈夫移情別戀」的隱憂,這個隱憂在夢中被戲劇化地呈現出來。而逾期不歸的士人及見姊夫音訊全無的三郎,可以說是在「替士人妻作夢」,丈夫、妻子、小舅子三人類似的「集體夢」正反映了他們在思及「男人逾期不歸」此一問題時,所共有的答案——「外遇」,及對它的懲罰、與懲罰時的兩難。這個答案是大家不好明說,亟欲將它排除在意識層面之外的,但它卻在夢中赤裸地呈現。三人在重逢的前夜,在同樣的夢中宣洩他們的狂想、隱憂與報復,使心靈獲得「淨化」,為「愉快地重聚」鋪路。事實上,「三夢相符」只是個浮面問題,「外遇疑雲」才是實質問題。三人重聚後,彼此巧妙地將難堪的實質問題轉移到神幻的浮面問題上,而「互相駭怪」,也許是維繫婚姻不得不然的手段吧?
蒲松齡在最後問:「但不知麗人何許耳」,我的答案是:「麗人」也者,三人集體潛意識中破壞婚姻的第三者之「原型」(archetype)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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