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異 3
《聊齋》卷八〈蓮花公主〉一文說,竇某晝寢,見一褐衣人來榻前相召,從之而出,轉過牆屋,即見疊閣重樓,萬橡相接,曲折而行,覺萬戶千門,迥非人世,見客人女官,往來甚夥。入重門,殿上王者降階而迎,曰:「忝近芳鄰,緣即至深。」備歌酒以娛嘉賓,並命公主蓮花出晤,竇某神情搖動,茫乎若失。已而醒寤,冥坐觀感,歷歷在目。
一夕,與友人共榻,又見(夢)前內宮來,傳王命相召,以蓮花公主奉箕帚,洞房溫情,窮極芳膩,竇某樂不思蜀。次日忽報妖入宮門,一千丈巨蟒吞食內外臣民一萬餘口,王祈竇某帶公主走避。竇某乃攙扶公主而出,未幾至家。公主以「此大安宅,勝故國多矣。」請竇某「別築一舍,當舉國相從。」公主伏床悲啼,竇某正焦急無術,頓然而醒,始知為夢。而耳畔啼聲,嚶嚶未絕,視之則蜜蜂二三頭,飛鳴枕上,拂之不去。
竇某感念嗟嘆,乃代為築巢,方豎兩堵,而群蜂自牆外鄰翁之舊圃飛來,尋其跡,見一陳年蜂房,發其壁,則蛇據其中,乃捉而殺之。蜂入生家,滋息更盛。
這個美麗的夢,讓人想起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南柯太守傳》說淳于棼在大古槐下假寐,夢見進入一槐安王國,成為駙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後以公主病卒而歸家,正潛然自悲,忽夢中驚醒。與友視古槐下蟻穴,正似槐安王國,夢中的王國君臣、城郭、靈龜山、南柯郡、盤龍岡、檀羅國均具體而微,歷歷在目。
筆者以為,〈蓮花公主〉的靈感當來自《南柯太守傳》,竇某在夢中進入的異國,「疊閣重樓,萬稼相接」、「曲折而行,萬戶千門」,正是蜂窩組織的放大,而吞食臣民的千丈巨蟒,原是潛入蜂窩的丈許蟒蛇。竇某在蜂國的經歷雖不若淳于在蟻國那麼漫長而豐富,但在夢醒後,他代蜂築巢,讓其孳息,似乎比淳于的尋穴究源,挖斷蟻穴,來得更感人。
傳統的文評家說,《南柯太守傳》的「造意製辭,皆受道家思想所感化者」,這大抵是不差的,〈蓮花公主〉也有這種含意。它們都藉夢境來表達了「富貴浮雲」與莊子「齊物」的觀念,打破人與物、大與小、久與暫、現實與虛幻、夢與人生間刻板的差別觀。但它們還含有另外一個易為一般人所忽略的意義。
淳于進入的是蟻國,竇某進入的是蜂國,螞蟻和蜜蜂剛好是人類之外,最具有「社會組織」的生物,牠們不僅有大型、建築複雜的「社區」,而且有階級之分,人人各有所司。古人在粗略觀察螞蟻與蜜蜂的社會組織後,大概覺得它們非常類似人類的社會,因此,在意欲「點化」世人時,很自然地以蟻穴或蜂窩來做「夢的舞台」,讓主角進入其中,宣揚「富貴浮雲論」與「齊物論」。
但這種想像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竇某進入蜂國,見一王者,娶其公主為妻;淳于進入蟻國,亦見一王者,娶其公主為妻。事實上,在蜜蜂和螞蟻的「王國」裡,只有蜂后和蟻后,雄性乃是為她賣命的臣屬;而且,大多數的蜜蜂和螞蟻都可以說是「無性」的,是終生都沒有「性行為」的。生物學家認為,這是牠們為了達到超級杜會所要求的「利他性」,而不得不放棄「生殖競爭」的一種生存策略。
筆者並非要嘲諷蒲松齡或李公佐缺乏「動物學」知識,而是想將「文學想像」和「事實真相」做個比較,以凸顯「文學想像」的「心病」:在想像中,人將「男尊女卑」與「性欲滿足」帶進蜜蜂和螞蟻的世界,可惜的是,在蜜蜂和螞蟻的世界裡,缺乏的正是這兩樣東西。牠們因為這種缺乏,所以能以低等動物之身建構出超級社會組織。
人類當然不必以蜜蜂或螞蟻為師,但如果要牠們以人類為「榜樣」,那牠們的社會恐怕就會立刻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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