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之異 1
《聊齋》卷三〈竹青〉一文說,書生魚容落第歸,資斧斷絕,饑腸轆轆,暫憩烏鴉聚集的吳王廟。夢中見一人引去見吳王,補黑衣隊卒,「授黑衣,既著身,化為烏,振翼而出。」變成烏鴉的魚某遂與烏友俱去,分集帆樁,於空中接食舟上客旅之肉餌,「須臾果腹」。吳王憐其無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愛樂。」一日,魚某被弓彈中胸,竹青銜之去,攝餌哺魚,惜魚傷甚,終日而斃。魚某從夢中醒來,則身臥廟中,不知烏歟魚歟。
三年後,魚某中舉人歸,以少牢薦吳王廟,並大設以饗群烏。是夜,秉燭方坐,見飛鳥飄落,化為美女,則竹青是也,「宛如夫妻之久別,不勝歡戀。」竹青授魚某舊日黑衣,魚歸家每戀竹青,「潛出黑衣看之,兩脅生翼,翕然凌空。」飛至漢水與竹青歡會。竹青後來還為魚某生了兩個兒子。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鳥人」故事。窮途潦倒的魚某,在吳王廟廊下所作的夢可能是真的,但三年後與竹青的重逢歡戀,乃至贈衣生子,則顯然是文人的附麗。我們就先從那個美麗的烏鴉之夢談起,當魚某饑腸轆轆地躺在群鴉聚集的廊下入睡時,外在刺激(烏鴉的叫聲)與內在刺激(饑腸的蠕動)很自然地成為他作夢的「素材」。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當事者會利用這些「素材」編織成一個「願望達成」的夢境,以保護睡眠。廊外鼓噪的鴉聲使魚某在夢中變成了烏鴉,與群烏飛翔,「鴉聲不絕」;而飛翔乃是為了解決他「轆轆的饑腸」,於是有舟中旅客拋擲肉餌分食眾烏的夢景。在「果腹」之後,飽暖思淫欲,夢中的吳王就好人做到底,「憐其無偶,配以雌。」但夢中「食欲」與「色欲」的滿足都是空幻的,衰竭的肉體在暫時的「心靈撫慰」後,很快就又痛苦不堪,他遂不得不在夢中「中彈而傷甚,終日而斃。」
如果夢是個人的心靈演劇,那麼每個人都是此一心靈演劇的「導演」。魚某在「導演」他這齣內心戲時,套幾句現在影劇圈的說法,雖然受制於「環境」,迎合觀眾「口味」(魚某自己就是觀眾),而有著濃厚的「商業氣息」,但是「低俗胡鬧」之中,仍然具有某些難得的「藝術價值」。
飛翔之夢雖是人類常見的「典型夢」,但很少人能在夢中「忘其身」而變形為會飛的動物。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歟!不知周也。」大概只有像莊周這樣灑脫的人,才能捨身成蝶,去享受那「適志」的飛翔吧?關於人類為什麼常有飛翔之夢,有很多說法:種族回憶論認為這是人類對其遠祖漂浮在海上生活的回響,因為連接我們耳朵和嘴巴的歐氏管乃是鰓的原始型態,這表示我們是從海中生物進化而來的。在海中載浮載沉,沒有重量感,就好像飛翔一樣。在夢中變為烏鴉的書生剛好姓「魚」,他飛翔的地區又多在水域,從某個角度來看,此一「魚」、「人」、「鳥」的變形飛翔之夢,實含有比莊周夢蝶更深刻的心靈含意。魚某在夢中雖不像莊周那樣「自適」,但他的夢卻觸及了人類心中某些古老的、殘存的意念。
當魚某變成烏鴉後,就像卡夫卡小說《蛻變》中的主角變形為大昆蟲後,立刻失去了人類「對他的愛」。卡夫卡讓他的大昆蟲「傷心飢餓而死」,蒲松齡也讓他的烏鴉「中彈傷甚而死」;所不同的是,蒲氏又安排了雌烏竹青對垂死之魚某照顧備至,這種「異類之愛」相對於同類的彈弓之傷,使魚某醒來後,恍如隔世。身心錯置所帶來的啟示,終於使他興起了「重返烏鴉世界」的渴望。但夢中之路已渺,只有仰賴蒲松齡用他的《聊齋》公式,將雌烏竹青變為美女,來和他歡會了!
「莊周夢蝶」,只是無所事事地在空中飛來飛去;而「魚容夢烏」卻發生了可歌可泣的情事,凡人如你我者,大概會覺得還是做烏鴉比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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