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之疑 3
《聊齋》卷十五〈鬼妻〉一文說:聶某與妻魚水甚歡,後妻以病卒,聶坐臥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獨坐,妻忽推扉入,聶驚問何來,妻曰:「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與作幽會。」聶喜,攜就床寢,一切無異於常。如此星離月會年餘,聶不復言娶。伯叔以香火為念,勸聶續絃,聶從之,然恐妻不樂,秘之,吉期將近,鬼知其情而責之:「今乃質盟不卒,鍾情者固如是乎?」聶述宗黨之意,鬼終不悅,拂袖而去。迨合卺之夜,新婚夫婦始就寢,鬼即來,上床撾新婦,罵曰:「何得占我床寢?」二女相抗,聶無敢左右袒,雞鳴鬼乃去。聶向新婦緬述舊妻為鬼,新婦懼,夜來即避之。爾後數夕,鬼來唯對燭怒視,默默不作一語。聶患之,請術者削桃為杙,釘墓四隅,其怪始絕。
根據美國和我國精神醫學家的調查,「配偶死亡」乃是個人生命中所遭遇「精神壓力最大」的事件,聶某的「坐臥悲思,忽忽若失」可說是人之常情。調查也顯示,約有半數的新鰥之夫與新寡之婦,會「看到」或「聽到」已死的配偶「重返身邊」;夢見的比例更高,所謂「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是也。但不管是「夢見」或「看見」,基本上都是一種因思念與精神恍惚而來的「幻覺」,是自心所由生的影像。在「靈魂信仰」的時代裡,這種影像很自然地被解釋成「感君悼念」而出現的亡魂。不過日久情疏,人總會從哀傷中復原,而想再譜鸞曲,這時,昔日的「悲思」就成為今日「罪惡」的負擔,於是亡魂再顯,對自己提出「質盟不卒」的責問,這可以說是心中「罪惡感」的外顯。
〈鬼妻〉這個故事基本上是循著此一路線而鋪衍的,但卻有著文學上的誇張。在《禪話一○一則》裡,有一個男人他年輕的妻子得了絕症,不久人世,死前對丈夫說:「我太愛你了,死也不想離開你,我死後你若去找別的女人,我做鬼也會回來找你算帳。」在妻子死後,這位丈夫尊重亡妻的遺願,循規蹈矩;但到第四個月,他就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兩情相悅,終於重訂鴛盟。自從訂婚那天起,亡妻的鬼魂每夜都來騷擾他,罵他移情別戀,「質盟不卒」。更有甚者,鬼魂對他和準新娘間的種種關係都瞭如指掌,一一拿出來奚落。這位丈夫變得很煩惱,遂向住在村旁的一位禪師求教。
禪師在了解整個情況後,對他說:「你的前妻死了變成了精靈鬼,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對她自然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但假如她能回答我教你的一個問題,你就答應解除婚約,絕不續絃。」這位丈夫心裡帶著禪師的開導和「一個問題」回家。當天晚上,鬼魂又再度出現,她也知道了丈夫在白天去拜訪禪師的情事,丈夫於是依禪師的指示,提出他的君子協定和「問題」——他隨手抓一把黃豆,問妻子的鬼魂說:「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麼說說看我手裡究竟有多少黃豆?」女鬼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終於消失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
這個故事明白告訴我們,亡妻的鬼魂乃是當事者罪惡感的影像化,她知道的都是丈夫「心中」知道的事;丈夫不知道自己手中有幾粒黃豆,鬼魂自然也就「說不出來」。故事中的禪師不直接點破,卻很高明地讓當事者自己領悟「鬼由心生」的道理。
在《聊齋》的〈鬼妻〉故事裡,誇張的文學想像使得鬼妻「上床撾新婦」;在兩女纏鬥時,聶某「無敢左右袒」,這表示他心裡仍有深重的「罪惡感」。但聶某用來消除內在「罪惡感」以及「鬼魂」的方法——「請術者削桃為杙,釘墓四隅」,卻是一種「缺乏內省」的方法,被桃杙所釘者不僅是亡妻的墓園,亦是自己悲哀與罪惡交雜的心園,這比禪師所用的「自我領悟法」是差了一大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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