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之魅 6
《聊齋》卷十三的〈屍變〉一文，是個類似近來「殭屍」電影的恐怖故事：話說有車夫四人夜宿路店，不巧客宿邸滿，四人堅請容納。店主言有一所，唯恐不當客意，蓋店主媳婦新死，停屍室中，複室正有連榻四。四人入室，但見燈昏案上，帳後以紙衾覆屍。車夫奔波勞累，就枕即入夢鄉，但有一客尚矇隴，聞靈床察察有聲，開目視之，見女屍揭衾起，面淡金色，漸入臥室，俯身吹三睡者。客大懼，女屍旋亦吹之，客閉息忍咽（暫時停止呼吸）。後女屍離去，僵臥靈床猶初。客以足踏諸客，皆睡夢如死，懼甚，急起著衣外竄；屍亦起，馳追之，客且奔且號，至東郊一寺，聞木魚聲，急叩山門。道人尚未開門，而屍已逼至身後，客急竄至門外巨白楊樹後，左右閃躲。屍伸兩臂隔樹撲之，客驚仆，屍抱樹而僵。道人出，負客入，終夜始甦。道人拂曉報官，官使人拔屍手，牢不可開，但見左右四指，並捲如鉤，入木三分。官遣役往路店，則以屍遁客斃，群情嘩然。
當人類對生命之最終歸處及重返人間之可能性，從事「野性思考」時，得到了幾個答案：一是「靈魂」的重返（鬼），一是「肉身」的重返（中國的殭屍與海地的容比屍zombis），一是「靈魂」與「肉身」的重返（西洋的吸血鬼）。這三者都只能在夜間出現，殭屍有時候被稱為「中國的吸血鬼」，但事實上比較像海地的容比屍。傳說中的容比屍是由巫師施法，攝去生者的靈魂，失魂者旋即死亡，由家人埋葬後，巫師再到墓地將它挖出來。殭屍和容比屍都是真正的「行屍走肉」，面無表情，亦無意識可言。而吸血鬼則是「活著的死人」，有清醒的意識，吸食人血以維持它的「生存」。殭屍和吸血鬼白天都僵臥在棺材裡，夜裡才出來加害生人；容比屍則聽巫師差遣去當勞工，由巫師「吸」它的「血汗錢」。
從棺材裡以蒼白死灰之身重返人間的殭屍、吸血鬼和容比屍，似乎比沒有「實體」的鬼魂更令人懼怖，這多少反映了人類對死亡及死者所存有的「雙情態度」：人類一方面渴望不死，但當死者重返人間時，卻又驚怖失措。這種「雙情態度」也出現在喪葬儀式中，我們埋葬死者，一方面是「入土為安」，表示生者對死者的「愛」；但將棺木深埋於地底，上面覆以泥石，也表示了避免死者重返的「恐懼」。在台灣早期的葬禮裡，需在棺木內放石頭、熟蛋、豆豉等，正表示除非石頭腐爛、熟蛋孵化、熟豆發芽，否則死者不可回來加害家人的意思。
在中國、東歐、希臘和蘇格蘭等地，都有尚未入土的屍體若被貓（或狗、甚至母雞）從上躍過，就會變成殭屍或吸血鬼的說法。科學家認為，殭屍和吸血鬼的傳聞，主要可能來自「活葬」，在醫學尚不發達的年代裡，不少人只是暫時昏迷，卻被誤判為死亡而慘遭「入土」，當他悠然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封閉在黑暗的棺木中，他很可能會憤怒地亂動，以手指去搔扒棺木，拉扯屍衣及頭髮，咬牙切齒（流出血來）。當棺木再被親人或盜墓者掘起時，看到那些抓痕、衣服碎片和血跡，很自然地會誤認為它已以某種型態重返人間——在月圓之夜，會從棺木裡爬出來，成為殭屍或吸血鬼。
事實上，根據科學家在海地的調查，確有容比屍這回事，但那是生者在吃了一種會導致暫時神經麻痺與昏迷的藥物後，被誤判為死亡所致；只要「入土」的時間不太長，將「屍體」挖出來，是有可能「復活」的。
〈屍變〉一文，基本上是在宣洩人類對一個陌生死者的深沈懼怖。面對此一「死亡的反動」，此一預告「不朽希望」的微光，人類最直接的反應是「毛骨棟然」，而想盡辦法將它驅回「永恆死亡」的寂滅之地。既然「死」了，就不要再「重返人間」，也許這才是人類真正的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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