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之惑 3
《聊齋》卷五〈狐諧〉一文,言儒生萬某,困於闈場,後以充役懼逃,稅居逆旅,夜有奔女,顏色頗麗,萬悅之,請其姓氏。女自言:「實狐,但不為君祟耳。」萬喜而不疑……。
一個落拓的書生,寒窗苦讀,忽有麗人來自薦枕蓆,苟且之行,乃禮法所不容。但如果麗人自稱是「狐」,書生馬上「喜而不疑」,將禮法束之高閣,兩人共赴「無政府狀態之妖境」矣。在仙、妖、人、鬼四境中,只有「妖境」是沒有法律的,是最不虞制裁的,是人類暢遂其慾望的一個理想管道。「人狐之戀」之所以比「人鬼之戀」多一分浪漫,少一分陰森,道理可能在此。
卷八的〈狐夢〉更以夢來暗示書生遇狐女乃是一種「願望達成」。蒲松齡的友人畢君,每讀人狐之戀的〈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攝思凝想之餘,睡中果夢一婦攜女至,「曠世無匹」,此女當然是來「自薦枕蓆」。一夕歡愉,翌夜,隨女至其家,姊妹個個艷媚入骨、熱情豪放,一男數女飲酒作樂,香軟入懷。畢君瞥然醒寤,竟是夢景,不免悵然;但入暮女又來,曰:「姊妹怖君狂譟,故托之夢,實非夢也」。
夢耶?真耶?狐妖之境若說是「夢」,那是攝思凝想的「願望達成」;若說是「真」,那麼狐狸可能就是人類慾望的「替罪羔羊」了。南太平洋的托布倫島(Trobriand islands)土著有個神話說,該族死者的靈魂住在某個小島上,生活雖然快樂,但日久生煩,又想重返人世,於是亡靈遂攀住獨木舟的殘骸隨著潮水漂回來,從在海邊洗澡婦女的陰道進入子宮中。因為有這個美麗的神話,所以很多未婚懷孕或丈夫不在而懷孕的婦女,就說她們是到海邊洗澡才懷孕的,藉以掩飾自己不當的行為。
神話與傳說常可為我們的不當行為提供一條退路,狐妖傳說的盛行也許就具有這種功能。一個夜奔的浪女,一個越禮的書生,可以大言不慚地以「狐祟」來掩飾他們的行為,擺脫禮法與良心的實質制裁。
在《聊齋》裡,狐狸不僅為人類的世俗慾望「替罪」,而且還是人類惡劣本性的「羔羊」。卷七的〈鴉頭〉一文,開妓院的老鴇是個老狐狸精,而以美色誘人的眾妓則是小狐狸精。中有一狐女鴉頭不堪煙花下流,偕恩客王生夜遁,後老狐狸逼至,揪髮提去,百般鞭楚折磨。王生與狐女所生之子長大後,知母為老狐幽禁,持刃前往,血濺歡場,撲殺眾狐妓及老狐(他的外祖母),救出母親。母親以巨針刺其子踝骨、肘間及腦際,「掘斷狐性」。其子醒來涕曰:「憶昔所行,都非人類」,從此「溫和如處女,鄉里賢之」。
蒲松齡在最後說:「妓盡狐也……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我們平常說媚惑男人的女人為「狐狸精」,大概是出自這些狐妖故事(卷四的〈恒娘〉,朱氏因夫納妾失寵,而教她媚夫之術的恒娘,也自稱「妾乃狐也」)。不敢承認人類好媚與好色的本性,而將它們推給狐狸精固然荒謬,但認為「百折千磨」乃「人類所難」,是從狐妖處「學到」的,則更加荒謬!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動物學家都告訴我們,動物在生存的壓力下,固然會撲殺異類或同類,但「絕對不會」折磨對方,讓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謂「百折千磨,之死靡他」,絕非「獸性」,而是萬物之靈的人類才具有的「人性」。將此一惡劣的人性也推給狐狸,實在是太對不起狐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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