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不只經歷過無數次的死亡,而且也有過無數次的出生;每一次死亡都只是部分死亡,每一次出生也只是部分出生。
我們不是一出生就擁有現在這個形體、思想、記憶、情感的,它們是來自無數次出生與死亡的造就。
有人問過我:「聽說人體的細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死亡,而被新細胞所取代。大約每隔七年,身上的細胞就會全部被換掉。你看起來還是你,但其實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你?」
人體的細胞的確不斷在死亡和更新中,只是每個部位都不同,所謂「七年全部換新」,只是一種比喻,而且新細胞承襲了舊細胞的特質,也不是都健康如新的。
會提到這個問題,因為最近常常想到死亡。到底什麼叫做「死亡」呢?我喜歡的一個定義是「個體的生理功能與意識活動進入不可逆的永久終止狀態」。因為醫學的進步,我們很難在生與死之間劃出一個精確的界線,心跳、呼吸、意識的永久終止,也許有先後之別,但通常都在一兩分鐘內;過了,那就再也回不來了。
死亡之所以令人感到恐懼、焦慮、沮喪、悲痛、不捨,指的當然是這種「永久性的終止」。但就像前面所說,我們的身體其實每一天、每一分鐘都有部分在死亡,但也在重生;就像莊子所說,生命一直處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狀態。
難怪有人會說:「從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們就開始邁向死亡。」沒有生,就不會有死;沒有死,也不會有生。生與死不只是相對的,而且還是一體的。
不只細胞每天都在死亡與重生,我們的很多器官,譬如牙齒一顆一顆掉、視力一天一天變差、性功能也一年一年衰弱(在自然情況下,它們也都是不可逆的)。事實上,每個還活著的人,嚴格來說,都已經「死了」百分之十、五十、甚至七十;所謂「永久終止」,並非生命從百分之百突然變成百分之零;最後那一瞬間不可逆的死亡通常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生理功能如此,意識活動(包括思想、記憶、情感等)更是如此。不要說我們多數的心念都像佛家所說是「剎那生滅」,倏忽出現、倏忽消失;連我們以前自認為「刻骨銘心」的思想、記憶、情感等,也都一個個消散、終至死亡。「我心已死」及「我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我了」等自白,再再說明曾經讓自己魂牽夢縈、意興風發的戀情與理想,都已經不再存在,也就是「死」了。
我有一個朋友,他母親七十多歲時得了失智症,最後竟完全忘了有他這個親生兒子,而把他當成可怕的陌生人,憤怒地要趕他出去。朋友說:「我覺得我母親心靈中跟我有關的那一部分已經死了,或者,我這個兒子在她的心目中已經死了!我以前所認識的那個母親也已經死了!」
聽來的確讓人唏噓。如果我們承認,這些生理功能與意識活動的消逝,也都是一種「死亡」,那每個人還活著時,其實都已經「死」了好幾次,為什麼偏偏要只在意那最後一次的「死亡」呢?
也許有人會振振有詞:生理功能與意識活動的「永久性終止」,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其他都只是一廂情願的虛幻之詞。但不要忘了,一個人在失蹤滿七年後,法院得因利害關係人或檢察官之聲請,宣告那人在法律上已經「死亡」。如果在他的財產被繼承、轉讓,他的妻子改嫁他人後,他才「死而復生」地回來,就會讓人感到困擾:「你已經死了,還回來幹嘛?」
而且,現在不是有人開始嘗試將生理功能與意識活動「永久性終止」的屍體以特殊技術急速冷凍,期待未來進步的醫學能為他的死因提供有效治療時,再將屍體解凍,好讓自己「死而復生」嗎?這樣的等待能說是「真正的死亡」嗎?
所以,固執地以為自己所認定的才是「唯一而正確」的「死亡」,恐怕也是一種一廂情願吧?
如果我們能延展「死」的定義,自然也會想要擴充「生」的範疇。那麼又有誰能肯定地說在「真正的死」後,人不會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活」著或重「生」呢?
不管是說人死後,組成身體的分子和原子分解,回歸自然,然後又重新凝聚、組合成各種無情與有情物種;或者靈魂會上天堂、下地獄、再度去投胎轉世;或者死者的音容與言行依然活在生者的心中與口中;或者他的事蹟與思想被筆之於書、錄成視頻,供後人觀看傳誦……;這些說法容或有雅俗之別,但無一不是「死後繼續活著或得到重生」的可能方式。
當我們發現自己或親人的生理功能與意識活動部分死亡時,雖然也會為之傷感,但絕不會像目睹親人最終死亡或自己面臨最終死亡時那樣撕心裂肺、悲痛莫名;因為我們知道那只是「部分死亡」,對方或我們還能得到「重生」。那為什麼不能將親人及自己被世俗認定的「真正死亡」,視為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部分死亡」呢?
兒子驟然離世後,讓我在悲痛之餘,開始認真思考生死問題。
我想,我們每個人不只經歷過無數次的死亡,而且也有過無數次的出生,每一次死亡都只是部分死亡,每一次出生也只是部分出生:我們不是一出生就擁有現在這樣的形體的,它是無數次的出生與死亡所造就。
我們更非一出生就擁有現在的意識、思想、記憶、情感。自我意識的萌生、第一個理想的誕生、初戀的體驗……它們無一不是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由一點一滴的學習與經歷才「出生」的,而且是不斷在生生滅滅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我們每天都在清晨醒來時出生,在夜裡入睡後死亡;每天都是一個具體而微的人生。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很多人在這看似短暫的一生中,其實已經歷過無數次的生死輪迴,有過各種不一樣的人生路。
我想,不要再執著於那唯一的生與死,而將生與死多重化,不僅可以減少在面對那唯一一次死亡時的恐懼、焦慮、沮喪、悲痛、哀傷、不捨,也可以開拓生者的人生視野與機遇,讓大家的人生出現更多的可能性。
當我從這個角度來看谷神的人生時,就有了不一樣的感受:我覺得他在他生命的每個重要關口,都自己作出了取與捨(抓住某些東西、放棄另些東西),那其實也就是讓某些「生」、讓某些「死」的選擇。他的人生雖然短暫,但如果稱得上多采多姿,那也是因為他有過好幾次這樣的生死輪迴。
我又何必在意他那最後一次、非出於自己選擇的死亡?那不也只是他生命的部分死亡嗎?
當然,在最後一次的死亡後,他只能靠依然活著的我們、朋友讓他得到重生,讓他在某些方面繼續活著,甚至活得比以前更好;說不定還可以生出以前大家都沒料到的新景觀、新風采。而在我們心力所不及之處,他也只能就那樣消散了。
對我這個已經死了好幾次,又活過來無數次的老人來說,在對兒子的生死做了如是思索後,我的心情已比以前平靜許多,而且還能較寬慰、甚至較愉快地去處理他的未竟之事,還有讓他獲得重生的各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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