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耶穌之後,「背起十字架」成了承擔苦難,將它轉化成救贖與恩典的象徵,也是戰勝苦難世界最好的方式。
將自己的感受與思索所得奉獻出來,與大家共享,也許這就是我對兒子的死亡與自己的苦難所能賦予的特殊意義。
幾年前到耶路撒冷旅遊時,導遊帶我們去走耶穌受難前所走過的「苦路」(Via Crucis)。
從耶穌被判死刑的地方出發,經過耶穌背起沉重的十字架、第一次跌倒、與聖母在苦街相遇、到聖容永留帕上、再次跌倒、回頭驚醒婦女、兵丁分取耶穌的衣服、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耶穌死在十字架上……等共十四處。
雖然我們不是基督徒,而且行色匆匆,但沿途摹想當年被鞭打的耶穌,揹著十字架走在這條路上的情景,旅人的輕快心情逐漸變得沉重,臉上的神色也越來越顯莊嚴肅穆。
人活在世上,為什麼要經歷各種苦難呢?照舊約聖經所說,那是因為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犯了罪,被逐出伊甸園後才有的際遇。
我更喜歡的是新約聖經的說法:道成肉身的耶穌,原本無需像凡人一樣受苦難與死亡的折磨,但他卻自願與你我一樣受苦受死,目的是為了替世人贖罪,為世人的罪過而親嚐苦果。
不過,世人顯然並沒有因此而免除各種苦難。事實上,我個人認為,苦難原本就是人生無可避免的一部分。是否來自什麼超自然的旨意或安排,非我所能理解,我關心的是:當苦難來臨時,我們要如何面對它?
我覺得,耶穌在受苦罹難之前,對門徒所說的:「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馬太福音16:24)「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約翰福音16:33)這兩段話給我不少啟迪。
在耶穌之前,十字架只是一個讓人受苦受難受死的刑具;但在耶穌之後,「背起十字架」則成了承擔苦難,將它轉化成救贖與恩典的象徵,也是「戰勝苦難世界」最好的方式。
谷神盛年驟然離世,在親歷這苦難的瞬間,他有何感觸?我無從得知,也不忍去想。但對我們來說,那真是比以前有過的苦難都更加痛徹心肺。
要如何面對這椎心的苦難?我最先想到的是莊子所說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世間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人力不能掌控的,只能把它當作是命運的安排,坦然接受。
在認命、接受之後,雖然能減少負面情緒的肆虐,讓心靈稍微平靜下來,但總覺得這樣有點消極,似乎還缺少什麼。
關於苦難,佛教有苦、集、滅、道「四聖諦」的說法。
「苦諦」告訴我:人在生活中會遭遇各種苦難是必然的事實。「集諦」曉諭我:我會覺得苦是因為我對人、事物、自己還具有貪、嗔、癡的難捨執念。「滅諦」教導我:想要消除苦難就要了解人世間的一切都是緣起緣滅,無常亦無我,我執是無明,苦亦是無明。「道諦」則是提供止息各種苦,得到解脫,通往涅槃之路的修行方法(八正道)。
「集諦」與「滅諦」的確可以緩解我因谷神驟然離世所產生的悲痛,但我真正需要的並非得到解脫,更不想讓我所受的苦難被空洞化,成為夢幻泡影。
我是一個注重意義的人,對很多事情都會先思考「它對我有什麼意義?」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喜歡耶穌所說把苦難視為自己必須背負的十字架的原因,因為它可以提供我某種意義感。
在思考我所受的苦難對我有何意義時,我很自然地想到提出「意義治療法」的弗蘭克(Viktor E. Frankl)醫師。
弗蘭克是猶太人,二戰期間,他的父親、母親和妻子都死於納粹集中營,醫師的身分(被認為有用)使他倖免於難。在集中營三年,他一直思索他們為什麼要受這些苦難?又為什麼有人會忍受不了而情緒崩潰、甚至自殺?
弗蘭克認為這跟個人的人生信念與價值觀有關,就像尼采所說:「一個人若知道自己為何而活,那他就可以忍受任何生活。」苦難當頭,正是考驗一個人信念與價值觀的絕佳時刻。
當苦難忽然降臨時,我一時之間悲痛莫明,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整個人近乎崩潰。但沒多久,內心就出現另一種聲音:「你這麼容易就被打趴嗎?」
我在前面提到和陳文茜談生死與苦難,以及如何對抗苦難、戰勝苦難、進而超越苦難時,舉了尼采的一些觀點,這裡不想再重複。但我想,除了勇敢接受苦難的考驗,化悲痛為力量外,也許還必須賦予個人苦難以特別的意義。
弗蘭克認為納粹集中營是邪惡的,他絕不能屈服於邪惡,也不能在邪惡的折磨下平白失去生命。他相信自己終有重獲自由的一天,而他受此苦難的意義就在於重獲自由後,能到世界各地演講,向世人揭露納粹的邪惡,並和大家分享他的「集中營心理學」和「意義治療學」。
他憑藉這個受苦的意義獲得內心的自由與力量,勇敢活下去;而在獲釋後,他也真的照原先的設想,去履踐他受苦的意義。
弗蘭克還說了一個故事:某位救人無數的醫師,在愛妻罹病喪生後痛不欲生,覺得人生已不再有任何意義,而來求教於弗蘭克。
弗蘭克問他:「如果是你先你妻子而死,那情形會如何?」對方回答:「那她一定比我更加痛苦。她怎麼受得了這種苦呢?」
弗蘭克於是說:「你看!如今她並未受這種苦,而使她免於這種痛苦的正是你!所以你必須承擔起來,為她好好活下去。」
弗蘭克一句話,讓醫師賦予他所受的苦難以特別的意義,而讓他能更堅強地活下去,同時也改變了他對生死的看法。那我又能對兒子的死亡與自己遭受的苦難賦予什麼意義呢?
我在遭此苦難、披露苦難後,得到很多認識與不認識者的關懷,讓我銘感在心,也使我超越了自我,而覺得應該將自己的感受與思考所得奉獻出來,與大家共享。也許,這就是我對兒子的死亡與自己遭受的苦難所能賦予的特殊意義,也是苦難給我的恩典。
最後,想到法國畫家雷諾瓦。他晚年為關節炎所苦,兩手關節都已損壞變形,據說他把畫筆綁在手上繼續作畫。有朋友問他:「既然如此艱苦,何不放棄?」雷諾瓦回答:「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來。」
但願兒子驟然離世所帶給我的痛苦終將過去,而兒子與我們有過的美好回憶會留下來;大家給我們的美意也都會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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