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谷神和我們在羅東林場拍了很多照片，每張照片都因時間的停格，成為一個個獨立而又完整的美麗畫面。
我不再擔心睹物生悲；因為每張照片都讓我想起他與我們共度的每一個剎那，每一個剎那都化為永恆的美好。
二○二一年七月十六日，雖然還在疫情警戒期間，但我們一家四口，仍然到已經開放的羅東林場暢遊。
我和妻子來過幾次，感覺不錯，所以帶飛仙和谷神來散散心。雖然已是夏天，但有林蔭和清風，並不熱。遊客也比平日少很多，正合我們意。
我們先繞著大貯木池走一圈。在步道上，發現右側的小貯木池邊有很多禽鳥，先是幾隻鴨子，然後看到更多白鷺鷥，在池上的林間築巢育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除感新奇，更對自然界的生生不息、生機盎然，發出無言的讚嘆。
繞過大貯水池，有幾間日式建築改裝的小舖，但大都沒有營業。走在無人的長廊上，感受到某種因滄桑而來的特殊靜美。然後，我到景區外邊的「林場肉羹」買午餐。四個人就坐在竹林車站旁、林蔭下的野餐桌享用口味獨特的宜蘭肉羹。
餐後，我們又在徐來的清風中，邊吃冰淇淋邊開懷笑談人間事，度過一個悠閒而愉快的下午。
那天，我拍了不少照片。今天，我靜靜地看著手機裡的照片，從手機捕捉到的每一個剎那，都因時間的停格，而成為一幅幅永恆的畫面。
每一個畫面，呈現的都是我們一家四口共同經歷的美好時光，都是一個個獨立而又完整的存在。
近年來，我已慢慢學習用這樣的心態來看人生，看每天所經歷的日常。
我來過羅東林場多次。第一次是很多年前，和妻子想來羅東走走，上網搜尋，才知道有這個地方。十二年前，我帶母親、失智的父親和越傭來此散心；七年前，又帶著從美國回來的妹妹、中風的母親和菲傭來此遊憩。都坐在同一個地方，吃林場肉羹與冰淇淋。
幾年前來羅東演講，又獨自來到林場，看著空空如也的野餐桌，想起過去與父母在此的種種，人去桌空，不禁悲從中來。
但去年七月的那一天，和妻子、飛仙與谷神在野餐桌上閒聊時，我既沒有談起也沒有想到以前在這裡有過的經驗，而只專注於那個當下，覺得那真是一個獨立、純粹而完整的存在。
今天，當我看著那天在林場所拍的照片時，每張都像鑲著金框、會閃閃發光的美麗圖畫。我全神貫注在畫面中的風景，風景中的我們，忘掉過去、忘掉未來、忘掉時間，當天被留住的每一剎那，都成了美好的永恆。
如果我想到過去，想到過去陪失智的父親、然後是中風的母親來到這裡的種種；特別是想到「已經發生的未來」——不到一年後，在照片中歡笑的谷神就會因心肌梗塞而驟然離世，那在這段期間已經慢慢沉澱下去的悲痛不捨，就又會全部翻騰上來，讓我再度傷心落淚，甚至更傷心。
愛因斯坦曾意味深長地說：「時間的存在是為了避免所有事情立刻同時發生。」他甚至在寫給一位物理同行遺孀的慰問信裡說：「對我們這些物理學家來說，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差別只不過是一個頑固的幻覺。」
關於物理學界最前沿的時間觀念，不是我能理解；但我覺得調整一下自己對時間的看法，對如何觀照人生應該會有些助益。
時間，並非客觀的具體存在，而是人類「發明」的一個概念，用來描述我們對事件先後順序、線性關係的共通感覺。
我們喜歡說時間在「流動」、在「消逝」、「一去永不回」。但其實，在流動、消逝、一去永不回的是事物和我們，並不是時間；因為並沒有時間這種「東西」，它只是一個概念。
我們看到一根木柴在燃燒，「一段時間」後燒成灰燼。在「時間之流」裡，因為木柴在先，灰燼在後，所以感覺是木柴消失了，變成灰燼。雖然灰燼再也無法恢復成原來的木柴，但習以為常的認知卻讓我們以為後來的灰燼就是以前的木柴，原本好端端的木柴變成了一堆灰燼，而讓人感到悵然。
要避免或減輕這種悵然，就要掙脫愛因斯坦所說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差別只不過是一個頑固的幻覺」，我們應該「抽刀斷流」，讓每個剎那都成為獨立的存在，都是無盡的現在。
看到木柴，不必想到它終將成為灰燼；看到灰燼，也不必去想它過去是木柴。木柴就是木柴，灰燼就是灰燼，它們都是各自獨立而完整的存在。
打破過去、現在與未來在時間之流裡的線性關係，即使只留存在個人的心中、記憶裡，過去的並沒有真的過去；特別是在有影音記錄加以保存後，它們都並未真的消失，反而成了一種永恆的存在。
這也是最近幾年勉勵自己要努力去做到的一點，也是我對「活在當下」的一個新的理解：全神貫注、渾然忘時地去體會當下的人事與感受，不要有過去或未來的任何牽絆。
特別是對谷神驟然離世這件事，它在剎那發生，雖然讓我悲痛，但也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即使在我心中成為永恆，但我也不應該讓它老是纏繞在過去或未來任何當下所發生的經驗上頭，而讓它們蒙上灰色的陰影。
雖然很難，但努力去做，就會慢慢帶來改變。
今天，我看著去年夏天之彼日，我們在羅東林場留下來的每個剎那，不做他想，它們就都成了獨立而完整的、永恆的美好。
也因此，在我整理、審視過去跟谷神有關的一切時，不再擔心「睹物生悲」；反而期待能發現更多的照片、文字、物件，讓我想起他與我們共度的每一個剎那，每一個剎那都化為永恆的美好。
更感謝他帶給我們永難忘懷、歷久彌新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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