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谷神是從紐約回來的朋友中,最後一個還不願意向現實妥協的人!這真是一句令人難過的褒語。
谷神是有點固執,有些堅持;雖然他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但畢竟也是個沒有被這個世界改變的人。我又何必為此太過難過?
在谷神回台創業後不久,我有次向他提議:有沒有興趣和我們認識的一位電影導演吃個飯,大家認識一下?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樣很怪耶!我沒看過他的電影,他也不知道我做了那些事,見了面要談什麼?讓人家覺得就是想要建立人脈、拉關係。我沒興趣啦。」
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其實,我很少主動約人家吃飯,更別說這種社交意味濃厚的飯局了。我和妻子的社交能力都很差,沒什麼人脈;年紀一把,依然是社會化嚴重不足。
雖然缺乏多采的社交活動,但也頗能自得其樂。特別是我以寫作為業,很長一段時間自己寫書自己出版,然後交給總經銷去賣,不必和太多人有瓜葛,所以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社會化的地方。
但谷神從事的是動畫,很難獨力完成;而且經常要當導演,為了讓自己的理念獲得實現,作品受到社會肯定,都需要和很多人溝通、合作,得到多方協助。個人社會化的程度越高,出人頭地的機會就越多,過程也會越輕鬆。
我們因本身社會化不足,沒有什麼能讓谷神學習的地方,又擔心他因此而在工作或社會上吃虧、活得更辛苦,所以除了勸他做人要隨和一點、廣結善緣,才能得道多助外,也想善用我們僅有的一點關係,為他建立人脈。
這就好像有些鳥類平常都吃素,但在養育雛鳥時,為了讓雛鳥得到更多蛋白質、發育得更好,牠們會破戒抓昆蟲來餵養雛鳥。
這可以說是多數生靈共有的天性,但谷神似乎不領情;感覺他跟我們一樣,在這方面也是「吃素」的。
後來,他所執導的星宇航空飛安動畫影片《星探者》推出後,受到注目與好評,看到他出席相關活動時的表現也可圈可點,我們除了感到安慰外,也覺得以前實在是多慮了,在紐約飄盪浮沉過十幾年的他,早已不是我們印象中那個有點閉鎖的羞赧少年,他已經自己有了一套能在這個社會立足的安身立命之道。
但慢慢的,我們發現他對人對事都有一些明顯的好惡,而且經常不會考慮後果地直接表現出來。譬如他回台後,就不時有人或單位請他去演講、座談、上課(客串一兩節)、當評審等,開始時,他還蠻有興致地參加,但有一天忽然忿忿地說他再也不要去參加這一類的活動了!
問了才知道,因為去參加某個座談時,有了讓他覺得不愉快的經驗。「我又不是要靠耍嘴皮吃飯!」他這樣說當然也不無道理。
谷神經常把話說得太直白,得罪人而不自知;更非伶牙俐嘴之輩,跟我一樣要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說話就會感覺不自在。我以前也不喜歡演講,能推能免就盡量推盡量免。但後來因為有些學校全年級的學生都買我的《青春第二課》,邀我去和學生分享個人求學歷程與對生命追尋的看法,再拒絕就顯得太冷漠無情與不識抬舉了,只好在努力準備後硬著頭皮前往。但一回生兩回熟,我後來居然到學校做了一百多場演講,除了增加書的銷售外,也豐富了我的人生經驗。
我把我個人的經驗告訴谷神,提醒他參加這些活動可以讓更多人認識他,不只有助於他的動畫事業,也可讓他的人生變得更多彩;如果你拒絕人家兩三次,那以後可能就不會有人再來找你了。人生還很漫長,如果認為這些活動對自己往後的事業和人生是有幫助的,那就不要再拒絕或逃避,而應該調整和磨練自己,讓自己能有更好的表現。
在創業過程中,谷神當然也想過什麼樣的人、事、場合或活動能有助於他的工作與人生,但他不會處心積慮地去經營,而寧可順其自然。其實,在我們說要介紹他認識那位導演時,谷神沒看過他的電影,上網去找去看就能有所了解,但他就是不想這樣刻意為之,結果可能就因此失去了一個機會。
谷神雖然比我們要社會化許多,但在調整自己的做法和想法以符合社會或他人需求這方面,他顯然還是有所不足。也許這是很多具有藝術家氣質者的通病,但無疑會使他的生涯出現更多艱辛。
還有一點讓我為他感到惋惜與不忍的是:也許他在Psyop與Bluesky等知名動畫公司待慣了,對作品的要求很高。譬如他晚上經常作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因而想以夢為主題,創作一系列動畫短片。夢,剛好是我比較熟悉的領域,我說我可以提供很多我所知道的各種匪夷所思、奇特而又充滿創意的夢例給他做參考;但他似乎沒有什麼興趣,交談之後才知道我們的想法有很大的落差。
一方面是這種「撿現成」的方式會讓他覺得沒有成就感,他寧可自己花時間去摸索、追尋;但更重要的是,透過動畫讓大家認識人在夢世界裡奇特的思考與心理並非他想要呈現的主題,他希望作品能有療癒人心的功能,譬如他構想有一位夢療師能看到他人影像化的夢境,然後進入那人的夢中,改編夢情節,產生不同的結局,藉以療癒當事者的心病……,每集就是一個治療的故事。
這簡直就是迪士尼在製作動畫影集。而谷神只有一個人,動畫是他用以謀生的工作,他想製作這些動畫短片,須向有關單位申請經費:在經費那麼少、時間那麼倉促的客觀條件下,他要怎麼去實現他的夢想?
但與其說他「眼高手低」或「不識時務」,我還是寧願相信他是「社會化不足」:他不想調整自己的理想、觀念和做法,去符合外在環境的條件和需求,不想做階段性的犧牲,先求有再求好。他寧缺勿濫,也難怪有人會說谷神是從紐約回來的朋友中,最後一個還不願意向現實妥協的人!
這真是一句令人難過的褒語。如今,我只能以「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來安慰自己。當然,谷神還稱不上什麼「英雄」,我們也不想他當「英雄」,只期待他能做個有理想、有原則的人,但這竟也成為一個「不被允許」的奢望。
在難過中,忽然想起過去的一件事:
谷神讀小學時喜歡玩遙控四驅車,除了自己一個人在附近公園玩外,有一天他忽然說新竹某個地方(我忘了在哪裡)有很好的四驅車場地。我們於是全家出動,開車到他所說的地點,感覺有點偏僻而且四下無人,但這正合他的意。
我和妻子、女兒就站在一旁,看著他專注地遙控四驅車在高低崎嶇不平的場地裡上下左右馳騁,臉上流露出自信而又自得的表情,我也跟著滿心歡喜而忍不住拍手叫好。
也許,當時的他想像這個世界、還有他未來的人生就跟四驅車一樣,是可以憑他一己的意志和做法控制自如的。而當時的我,恐怕也是這樣相信著,竟滿心歡喜地拍手。
谷神是有點固執,有些堅持;雖然他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但畢竟也是個沒有被這個世界改變的人。我又何必為此太過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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