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受病痛折磨的陳文茜對我說:「關於死亡,走的人未必痛苦。生命的逆境,考驗的往往是活著的人。」
讓餘生能多一點善、多一點貢獻,只為了告訴自己和世人:不管受多少打擊,生命也可以活得這樣自在與有尊嚴。
我在臉書披露兒子谷神驟然離世的噩耗,及隨後發表幾篇感懷文章時,不少人來留言。有些是舊識,大部分是我素未謀面的讀者或純屬網路上的過客。不論親疏,大家都好言安慰、鼓勵我們;甚至分享個人的切身經歷,期盼我們能療傷止痛。
真情可感。讓我在閱讀後,倍覺溫暖,悲傷碎裂的心靈也因而得到某種療癒。
有一位吳菲,在我六月五日的文章後留言,談到《佛說五母子經》裡的故事,闡明生死無常的道理,不僅讓我深思,更獲得兩百多位網友的贊同。
而在我六月八日的文章後面,她才說:「王老師:我並不認識您,我是由陳文茜小姐的貼文轉而來到您這裡!」
我連忙到「文茜的世界周報」查看,才曉得她已轉貼了我的兩篇感懷,也說了一些她的看法。
文茜與我雖然同屬文化人,但並不熟。我上過她在中廣的節目兩次,談的都是我當時剛問世的新書。
有一次,她在世界周報轉貼我的臉書文章,讓我的粉絲大增,我私信向她道謝,她提起一位我們共同的摯友:洪武雄醫師。
武雄是我台大醫學系的同學。大學時代,我是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他是品學兼優的好青年,本不會有什麼交集,但因我們學號相鄰,總是在一起做實驗和實習,不只變得親近,他還給過我很多幫助。
想不到他也是文茜的摯友。但那時武雄已經罹患惡性腦瘤(GBM),斯人竟有斯疾,讓我們不勝唏噓,也只能在遠方祝福他否極泰來。
這次我再私信向她道謝。我兒谷神已驟然離世,我們的摯友武雄也撒手人寰;文茜病痛纏身,我則哀傷未已,生死與苦難成了我們的話題。
「您辛苦,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安慰您。只想說:記得把谷神沒有完成的夢,完成。來不及看到的生活美好,為他多看一份。別讓他離去後,還抱著遺憾。」
她的提醒與鼓勵,正是我在心中為谷神所許下的遲來諾言。
她還說:關於死亡,走的人未必痛苦。生命的逆境,考驗的往往是活著的人。想來,這也是目前很少有不疼痛一天的她的肺腑之言。苦難當頭,她也只能盡心抓住每一天,做她想做、自覺值得做的事。因為就像她所說:「生命之事,只剩餘生,能否多一點善,多一點貢獻。」
在病痛纏身或遭遇親人死亡之類的變故後,有些人經不起打擊,深沉的無力感使他失去了反抗、脫逃、改變的動機,而變得沮喪、鬱悶、自嘆自憐或者萬念俱灰,覺得再說什麼做什麼都已是徒勞,而只能像謝利曼實驗室裡的狗,躲在角落裡默默忍受痛苦的折磨。
有些人則會忍不住抱怨:為什麼受痛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認為上天對他不公平,開始懷疑大家所信奉、歌頌的道德、善惡報應、價值觀等,甚至認為它們都是虛假的,因而變得憤世嫉俗、尖酸刻薄、看什麼都不順眼;或是我行我素、胡作非為,「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還有一種人,在遭遇不幸後,不僅不會避而不談,反而喜歡在人前喃喃訴說,自己是多麼悲傷和痛苦,多麼值得同情與被關懷,讓人覺得他似乎是「自我陶醉」於苦難之中,你不對他表示關心,就是你冷血。
尼采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因為你一悲觀,就失去了與苦難抗爭的動力,而會沉淪進更深的苦難中。我覺得,「受苦的人也沒有特別的權利。」前面那幾種反應,不管是因苦難而產生自我麻痺、社會嘲諷或自我陶醉,都還是被苦難所糾纏,沒有掙脫苦難。
尼采又說:「那些殺不死我的,都將使我變得更堅強。」即使沒被苦難殺死,但卻被糾纏住,其實也沒有什麼建設性。想要變得更堅強,就要起身對抗苦難、擺脫苦難、戰勝苦難、進而超越苦難。
文茜這種「生命之事,只剩餘生,能否多一點善,多一點貢獻。」可以說是最值得稱道的另一種反應,即使苦難當前,但不怨天、不尤人、不逃避、不妥協、也不糾纏,而是勇敢面對挑戰,像扛起十字架般扛起苦難,你用惡運來折磨我,我就利用剩下來的力氣和時間,為大家做善事、為社會多點貢獻來回報你。以善制惡,這才是真正的對抗。
尼采更說:「知道自己為何而活,那就可以忍受任何生活。」如果自己有堅定的價值觀,確信自己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砥礪自我,讓自己成為更高、更好的人,讓社會成為更完美的社會;那麼苦難不僅變得更容易忍受,而且會使你變得更堅強,最後終能戰勝苦難。
而當你能「多一點善,多一點貢獻」時,就等於在微笑告訴自己和世人,不管遭受多少打擊,生命也可以活得這樣自在與有尊嚴,那你就超越了苦難。
既然苦難的命運來敲門,而且已登堂入室,那就勇敢面對,欣然接受挑戰吧!
我想,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平靜地觀察自己思想與心情的變化、如何得到療癒與重建人生的過程,然後將這些經驗分享其他人,特別是給有類似遭遇者借鏡。這也會是一種善、一種貢獻吧,也是我接下來可以做、應該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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