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的形體雖然已經消失,但他過去的所思、所歷、所言、所為、所知、所夢,都貯存在這兩個隨身碟裡。
如果我想多了解自己的兒子,那我只能從隨身碟裡一點一滴、盡可能地去拼湊出他的精神與心靈樣貌。
這段日子,我們和飛仙經常到谷神的住處,整理他的遺物,也先後用了兩個4TB的隨身碟,將他電腦裡的資料全部備份出來。
谷神電腦裡的資料雖然已有一些分類,但還是非常龐雜。我將隨身碟接上我的電腦,大略看了一下,發現其中有:
他二○○四年到紐約就讀SVA後,逐年生活點滴的影像紀錄;在Psyop和Bluesky兩家動畫公司的工作;跟動畫相關的全球資訊;各國動畫師精彩作品的拷貝;他登載在FB、Line、IG、Twitter、NFT的圖文。(有一部分因為我的電腦缺乏相關軟體而打不開)
還有二○一八年回台灣之前及之後,他為台灣與大陸公司導演、製作的動畫;參與各項評審、演講、座談、上課的備忘、紀錄與PPT;以及他對政府相關單位所提的建言、來往書信、各類企畫案……等等。
更重要的是他的個人作品,包括攝影、文章、動畫腳本與角色,其中有些已經完成(發表或尚未發表),部分(特別是動畫)則正在進行中,但更多則只是剛剛起個頭,還在孵夢的階段。
看著那兩個隨身碟,心想:谷神近十多年來自覺有意義與價值的所思、所歷、所言、所為、所知、所夢,幾乎都貯存在這兩個小小的長方形盒子裡。
它們不就等同於他的內心世界,是他心靈或者精神的記憶體嗎?
每個人都由形體(肉身)與精神(心靈或靈魂)所組成,以前在被問及形體重要還是精神重要時,我會毫不遲疑地說:當然是精神重要。但在遭此巨變後,我已無法再這麼肯定。
「形若不存,神將焉附?」如果有可能,我絕對願意如浮士德般,不惜自己付出代價去交換回兒子的生命,讓他繼續存活。因為只有這樣,他的心靈或精神才能有繼續大放光彩的機會與空間。
但,這已是不可能的想望。
二○○六年,谷神創作的《Hallucii》獲得第廿九屆金穗獎最佳動畫片獎時,他人在紐約,由我代表上台領獎。
我還記得我當時說:「剛剛看了影片,讓我是既驚喜又慚愧。驚喜的是兒子年紀輕輕,居然能有這麼亮眼的才華表現;慚愧的是身為父親的我,過去對兒子的了解竟然是那麼的少。」
谷神在紐約生活十四年,返台也已四年,但因獨居在外又忙於工作,我們相聚的時間不是很多。從交談中,雖然了解他工作上的某些計畫、還有感情上的問題;也從臉書和Line上曉得他的一些觀點與心情;但這些不過是他整個心靈世界或精神生活中的小小碎片而已。
我知道,我對兒子的了解還是很少。部分可能是他不想讓我知道太多,部分可能是我對他的關心還不夠,沒有主動去親近他、敞開胸懷和他談心。其實,人生不是本就如此嗎?即使共同生活得再久、再親密,一個人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精神的確不像形體那般易於了解。但如果再問一次:一個人到底是形體重要還是精神重要?我想,在心情逐漸恢復平靜後,我還是只能再次說精神重要,因為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不同於其他人,不是我的形體,而是因為我的精神。精神比形體更有意義、也能保存得更久。
谷神的形體雖然已經消失,但他過去的所思、所歷、所言、所為、所知、所夢,都貯存在這兩個隨身碟裡,如果我想多了解自己的兒子,那我只能從中一點一滴、盡可能地去拼湊出他的精神與心靈樣貌。
而最能拼湊出他精神與心靈樣貌的資料莫過於文字。雖然在臉書及家人的line群組裡,他也留下不少文字資料,但那些畢竟都是公開的。
從電腦備份出來的隨身碟裡,另有一些類似自我反省的文字,談他的感情問題、他的工作、他的身體、他的夢境、他的寂寞、他的自得、他的憤怒、他的受傷害、他的被肯定……還有他的自我療癒、他存在的價值、自我期許、以及他對未來的想像等等。
雖然都只是一些片段,卻也都具有相當的私密性,也許從未料到有一天會被我這個做父親的看到,所以能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但也正因為是那樣的坦白、一無遮掩,而讓我看得不禁淚溼眼眶,好像第一次真正了解在兒子的內心有過什麼樣的苦與樂、歡與悲。
但一切似乎都已顯得太遲!
到底什麼叫做「存在」呢?誠如笛卡爾所說:「我思,故我在」。一個人的形體只是一堆物質的因緣組合,死後又回歸自然,根本無從辨認,誰能說這一堆蛋白質是「我」的呢?即使是你的,又有何意義?只有他的思想和精神才是他生命中最有意義的部分,才能代表他的「存在」。
而對一個肉身已經消毀的人來說,我覺得是「我被思,故我在」。當他依然被思念、被談論時,那他就依然「存在」著。而要「我被思」,前提是「我被見」,一個人在死後一定要先被看見、先讓人認識他,他才有可能被談論、被懷念,也才能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
谷神雖然離開了,但他貯存在那兩個隨身碟裡的內心世界,正默默地等待「被看見」,我可能是最有資格(也可能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在看了一些後,我又開始懷疑:我真的有權利一直看下去嗎?谷神會希望我對他一覽無遺嗎?
但,但,但……最後,我只能求個讓自己心安:不只是我想了解兒子的內心世界到什麼程度?而且是為了讓世人多了解谷神,我又能做到什麼程度?
我想,在我「看見」之後,如果發現其中有可以拿出來、值得讓人認識的地方,那我也會希望他可以「被更多人看見」,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我要將對谷神驟然離世的「痛惜不捨」,化為重現他心靈世界更積極、也更有意義的「鍥而不舍」。
然後,期待有那麼一天,會有人說:「曾經,這個世界存在過一個名叫王谷神的人,他英年早逝,但江湖傳言……」
這是我接下來最重要的功課,也是我懷念谷神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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