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002 雨中禪寺的夜思與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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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心弦迴音 2

 深夜,山中下起雨來。

 在留宿的禪寺,從熟睡的妻子身旁坐起,走到靠窗的桌邊,我打開檯燈,發現書架上有一本《泰戈爾詩集》,於是在轟然的暴雨聲中,開始靜靜地翻讀。

 當妻子提議出外走走時,我無可無不可。能為沈悶的生活帶來點生機也好,就是不想做老狗,所以玩了新把戲,到荒山中的這座禪寺來結緣。禪寺夜讀,也是新奇的經驗。

 雨聲漸弱。將窗戶拉開一縫,沁涼的山氣默默湧入。我讀到這樣一首詩:

 在夢中昏暗的小徑裡,我去尋找前生屬於我的愛人。

 她的家座落在一條荒涼街道的盡頭。

 在黃昏的微風裡,她寵愛的孔雀在棲枝上打盹,

 而鴿子則靜靜地躲在角落裡。

 她在大門口放下她的燈,站到我的面前。

 她抬起她的大眼睛,瞧著我的臉,默默地問:「你好嗎?我的朋友。」

 我想要回答,可是我們的語言已經失落了,忘記了。

 我想了又想,還是記不起我們的名字。淚水在她的眼眶裡閃亮。

 她向我伸出她的右手。我握住她的手,默然佇立。

 我們的燈火在黃昏的微風中搖曳,熄滅了。

 回頭看看床上熟睡的妻子,聽著窗外的雨聲,我忽然有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奇異感覺。「迷失的人迷失了,但相逢的人總是會再相逢……」也許這一切,以前都發生過,我只是在時空的無盡纏連裡重新打開它。就像《牡丹亭》裡的柳夢梅,因對著杜麗娘的畫像一再呼喚,而讓杜麗娘死而復生,共結連理;但這一切,都已出現在杜麗娘更早的夢中……。

 深夜裡的古老禪寺,一片空寂,總是易讓無眠者產生遐思。蘇東坡南貶時,途經嶺南,夜宿南華寺,在燈下翻讀《傳燈錄》,燈花墜落卷上,燒掉書裡的一個「僧」字,他因而在窗間題了一首詩:「曹溪夜岑寂,燈下讀傳燈;不覺燈花落,荼毒一個僧」。據說,蘇東坡相信自己前世是個和尚,他看著被燈花焚燬的那個「僧」字,心中想必有所感觸吧?

 山雨漸歇,只剩下簷前的點滴,點點滴滴落進我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我望進那漣漪,看到了一個因日漸消逝而模糊的自己。

 碧野朱橋當日事,猶記多情,曾為繫歸舟……。

 那是多年前,我目送如今成為妻子的女子搭車離去時的心情。多久了?我已經不再讀詩吟詩?也不再多情?回頭靜望熟睡中妻子的臉龐,想起自己年少時的輕狂與溫柔,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眼前這個沈睡的女子,就是多年前沈睡在我心靈最幽深的夢幻城堡中,而被我喚醒的那個女子嗎?或是我在沉睡時,於朦朧夢中邂逅而傾心同遊的那位佳麗?

 腦中朦朧浮現:在依然年輕的夜晚,在不復存在的「圓桌武士」餐廳,在搖曳的燭影下,我像一個為尋找聖杯而四處漂泊的夢幻騎士,在她的眼前解轡下馬,向她低訴我的追尋與冒險,我的巨人與風車,她的雙眸遂閃現出耀人的光芒,並決定與我策馬同行。

 如今,她已再度沈睡,而我雖然在她身邊,但感覺那顆不安的心又在這樣的雨夜出走,無目的地漂泊於大海與沙漠之間。「迷失的人迷失了,但相逢的人總是會再相逢……」我又和早年迷失的自己相逢於這山中的禪寺,在似曾相識中,卻已多了一點隔閡。

 睡夢中的妻子微微翻了個身。我無法喚醒她,也沒有什麼理由喚醒她,我只能喚醒我們的過去,而喚醒的也只是我個人對它們的模糊回憶。我驚覺我已經失落了消除時間魔咒的語言?

 時間之箭啊!你為何匆匆如此?當我又打開我心靈最幽深的城堡時,發現裡面竟已結滿了蛛網,在蒙塵的魔鏡前,我、還有妻子昔日的身影已顯得模糊而陳舊,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在一陣淡淡的感傷中,泰戈爾的詩和白鬍子不覺在我眼前飄盪了起來。飄盪再飄盪……終於,一陣睡意襲來,我於是熄滅檯燈,悄悄上床,將熟睡的妻子擁進懷中。

 第二天一早,在啾啾鳥聲中醒來,天光大亮,山青樹翠,一切都已因夜雨的清洗而顯得開朗。用完齋飯,告別了山中禪寺的僧尼,我和妻子繼續未完的行程。在車上,妻子忽然幽幽對我說她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她又回到鄉下的那間小學。「而你居然成了我的小學同學,是從外地轉來的,就坐在我旁邊,什麼也不說,只知道經常對我無理取鬧……。」

 我默默聽著,心中有一種迷惘與訝異。因為在妻子的夢中,我發現了一個我未曾擁有的過去;或者說,我們曾經擁有、但已被我遺忘的過去。難道是我昨夜讀了泰戈爾的詩,心有所感而靈犀一點,讓妻子做了這樣的一個夢嗎?她的夢也只是被我喚醒的一個回憶?

 中午,來到一座水庫,無甚可觀,倒是水庫旁有一個鳥園,遊人如織,我們隨著雜沓的人群緩緩移動,然後,在密密麻麻的鐵絲網裡,我忽然看見——

 美麗的孔雀在棲枝上打盹,而鴿子則靜靜地躲在角落裡……。

 妻子默默伸出她的右手,一股莫名的悸動,使我也伸出左手握住她的右手,默然佇立。

 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愛情,都是對曾經擁有和未曾擁有的過去的一種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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