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紅塵拾花 7
學生時代，認識一個別系的同學，本來跟一位女生很要好，但後來那位女生卻跟他絕交，他彷彿面臨世界末日，無心再上學，還一直纏住對方不放，結果變得很難堪。我們都勸他要「看開」「放下」，想不到他最後竟割腕自殺，還好及時被發現，才撿回一條小命。
幾年前遇到他，已經當祖父了，氣色很好。老婆當然不是當年讓他痛不欲生的那位。我們雖然沒有提起當年事，但當年的他卻讓我想起下面這則報導：
非洲叢林裡，有人以捕捉猴子為業。因為是要賣到國外的動物園，猴子不能受到任何傷害，捉猴人就想出一個妙法：在瓶頸狹長的大玻璃瓶子裡裝了各種氣味芬芳的水果，將它們放到叢林裡的地上。隔天一早，當他們再回到叢林的時候，就會發現每個瓶子都「卡住」了一隻猴子，而輕鬆地將牠們抓回家。
這些猴子為什麼會被「卡住」？原來當牠們本能地將手伸進瓶子抓住水果想要抽回時，因瓶頸太窄而抽不出來；瓶子又太重，無法帶著瓶子跑，結果就這樣被卡在那裡。其實，猴子只要鬆開手，就可全身而退，但要牠們放棄已經到手的水果，簡直比登天還難，結果只好一一束手就擒。
說我那位舊識當年像這些猴子也許不太厚道，但仔細想來，人類跟這些遠房表兄弟其實相差無幾，只是捨不得放棄的東西不一樣而已。
說到世間讓人捨不得放棄的東西，除了錦衣玉食、香車美人、華廈麗景等有形的東西外，更有名利、權位、愛恨等無形的欲望與情感。如果耽溺其中，在應該放手的時候還緊緊抓住不放，那種「不能自拔」所帶來的辛酸、危害，跟那些被「卡住」的猴子有什麼兩樣？
若問猴子為什麼無法放手？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牠們只有「當下意識」而缺乏「未來意識」，只想立刻要吃已經到手的水果，不會考慮若不放手等一下可能被抓、現在放手明天還可以吃到別的水果、「來日方長」等等，也就是卡在「狹隘的意識」裡，不能自拔。我那位舊識當年在失戀時，「彷彿面臨世界末日」，同樣是失去了「未來意識」（沒想到後來還有當祖父的一天），被「卡在當下」，跳不出來，也就是佛家所說的「住」——「沒有了她，我就會失去一切」的執念縈繞於心，揮之不去。
禪宗有個故事說：藏門禪師指著庭院裡的一塊石頭，問雪齋禪師：「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你說說看，這塊石頭是在心內？還是在心外？」雪齋答：「在心內。」藏門反問：「一個行腳人為什麼要將一塊石頭放在心裡？」
讓我們放不下的並非人、事、物、名利、愛恨，而是對它們的執念。讓這些執念「住」在心中，就等於在心裡擺了一塊大石頭，不只讓我們心情沉重，最後很可能還因此被壓垮。「放下」，就是要搬走心中的大石頭，但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放進來的石頭只能靠自己搬走。
放不下，是因為我們的意識被「卡在當下」，心中只剩下現在、那個人、那筆錢、那件事而沒有其他。所以，真正的放下是要「看開」，但不是看破，而是要開闊你的意識、心眼，看到此時、此地、此人、此事之外，還有更廣大、豐富的世界。心胸變寬大後，心裡的石頭不僅變小，也較容易搬走（放下）。
讓人放不下的並非都是難捨的美好；對往事無窮的懊悔、對某人難消的恨意等，同樣會成為縈繞於心的執念。聖嚴法師說：「放不下自己是沒有智慧，放不下別人是沒有慈悲。」缺乏智慧和慈悲，都是因為「心眼太小」，如果你能開闊你的意識，寬大你的心眼，能「卡住」你的人或事就會越來越少。
有時候，讓人放不下的是在這個人或這件事上投注了太多心力，如果就此放棄，那表示自己過去的付出都將如水東流而去，失去意義，所以不願或不忍放手。但如果這樣想，那就陷入「沉沒代價」的迷思中，因為不管你過去付出多少時間、心血、感情，它們都已經「沉沒」了，不會因你的不放手就能繼續存在、再回來。所以，明智的看法應該是「往前看」，評估你繼續付出能有多少指望；執著於過去，只會帶來更大的損失和痛苦。
放下，跟其他事一樣，說來容易做來難，如果擔心一刀兩斷後，日後會覆水難收、後悔莫及，那也不見得必須馬上「斷捨離」，不妨就先「放著」。但不要再放在心上，最好是能將它「裝在一個括弧或箱子裡」，擱到心外，騰出一些心靈空間，好容納新的人、事、物。
研究顯示，要阻斷記憶留駐的最佳方法是引進記憶干擾，特別是類似但結果卻不同的經驗。在擱下放著、騰出心靈空間後，就應該「走出去」接受新的刺激，製造新的記憶；當美好的新刺激、新記憶又裝滿心中時，那些捨不得、被放在心外的執念就會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而終至自然消失。用美好的新戀情來消解過去失戀的痛苦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我們要知道，有些人、事、物、感情、思慮，譬如親情、責任、品德等等，是不能逃離、放棄的。輕言放下，其實是自私自利，如果每個人都跟他一樣，那只會讓社會更昏亂、大家心頭更沉重。
有個故事說：一位深陷塵網、渴望獲得解脫大智慧的年輕人，去拜訪山中的某個先知。半路上，遇到左肩背著一個大背包，剛好要下山的先知，他高興地上前問說：「先知啊，請您告訴我要如何獲得解脫的大智慧？」先知微笑地看著年輕人，卸下左肩上的大背包，放到地上。年輕人若有所悟說：「哦，我明白了。要得到解脫，就是要放下肩上的包袱。」先知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發一語拿起地上的大背包，改用左右兩個肩膀背負，繼續朝山下走去。
先知以靜默的方式為年輕人上了一課：為了讓自己輕鬆一下，有些東西也許可以暫時放下，但卻不能逃離或放棄，而必須改用較有智慧、舒適的方式重新承擔。譬如我從未有過想逃避照顧父母的責任，成家後即接父母來同住。但時間久了，彼此又都覺得受限制，所以後來我在父母中意的鄉下買塊地、蓋個房子，讓他們過他們想過的生活；這個月我帶家人到鄉下和他們住幾天，下個月換他們回台北和我們住幾天。我和父母就這樣過了十多年有親情又有自由的美好時光，這就是我的「換個方式重新提起（承擔）」。
放下的最高境界其實是「連想要放下的念頭都要放下」，對所遇所歷的各種人、事、物，都隨著自己的自性去自然回應，能放下的就放下，放不下的就先放著，或換個方式重新提起。如此這般「無所住」，久而久之，自然就不會再出現「我該不該放下」這樣的念頭，自身功德也就能日趨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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