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029 大江健三郎被拷問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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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對酌斯人 9

 在人生的旅途,總是會有大大小小的災厄不意從天而降,讓人措手不及。特別是原本應該值得慶賀的喜事突然翻轉成莫大的災厄時,那對心理所產生的衝擊,還有接下來要如何應對,對每一個人都是莫大的考驗,也會是一個很有啟發性的故事。小說家大江健三郎就以他敏銳的心思、細膩的情感和動人的筆觸為我們說出他的故事:

 大江健三郎出生在日本四國愛媛縣的偏僻山村,但喜歡閱讀,在考進東京大學法文系後即開始寫作,並成為受矚目的作家。從大學時代起,他的作品即已顯露對弱勢與苦難的特別關注,一再藉社會事件來呈現存在的荒謬與巨大的徒勞,反思什麼才是「靈魂的救贖」,而有存在主義小說家之稱。

 大學畢業後不久,他和同學伊丹十三(後為日本知名導演)的妹妹伊丹由佳里結婚。原本懷著無比興奮和期待的心情,準備迎接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想不到妻子生下來的竟然是一個嚴重殘障的嬰兒,後腦部有個肉瘤,就像長了另一個腦袋,屬於嚴重的發育畸形,看起來相當駭人。

 醫師告訴他們夫妻,嬰兒必須進行手術治療,但是風險很高,即便手術僥倖成功,也會有智力障礙等後遺症,甚至還有可能成為植物人。在大江健三郎還來不及反應時,他妻子由佳里就堅強地下定決心絕不放棄,請醫師立刻為孩子進行手術。經過多次的腦外科手術,醫師雖然已盡可能地把腦瘤切除,但孩子還是留下了智能與語言發展障礙的問題。

 就在這段期間,夫妻倆的內心一定是七上八下、飽受煎熬。大江健三郎曾在不同的文章裡描述他有過的想法和心情。他說在為孩子辦戶籍手續之前,對母親說他想將孩子命名為「烏鴉」(烏鴉在日本是吉祥之鳥,在中國卻被認為會帶來厄運,想以「烏鴉」為名顯然是有特別的意涵),他母親聽了大怒,轉頭就走。第二天,他向母親道歉,說他決定將孩子改命名為「光」。

 這個為重度殘障的兒子命名上的轉折,也許反映大江健三郎複雜而矛盾的心情,但也是他從小說家西蒙妮•維伊所寫的世界創生寓言中所得到的靈感:有一隻烏鴉靠啄食落在地上的豆子維生,但是天地一片漆黑,無法看清楚。烏鴉心想:「這世界上如果有光,我覓食起來該有多方便呀!」說時遲那時快,世界在一瞬間便充滿了光亮。維伊因而說:「只要我們真的如此希望、期待和祈願,它們就會實現。」大江健三郎的「烏鴉」與「光」,應該是來自這個寓言給他的感觸,他希望、祈願自己和兒子能像烏鴉般從一片黑暗中看到光,上蒼能為他們帶來吉祥,讓他們獲得光明。

 雖然如此期待,但看著稚嫩的兒子一再接受手術,想到兒子和他將來必須面對的苦難與命運,大江健三郎還是滿懷惆悵。當他們所住的廣島舉行反核大遊行時,他也去參加了,一群原爆犧牲者的家屬在會後到河邊追悼死者,為他們放水燈——將死者的名字寫在燈籠上,隨水漂流而去,祈禱他們的靈魂得以安息。大江健三郎心情混亂地悵望河水,竟在一個燈籠上寫下「大江光」,讓它隨水漂流而去,心裡暗暗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就這樣死去,彼此得到解脫。

 事後,大江健三郎懷著罪惡感告訴母親這件事,他母親聽了大驚,說:「這不是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你得與光共生!」他在愧疚之餘,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患重感冒,擔心地問母親:「我會死嗎?」母親堅定地說:「不會!我不會放棄你,即使你死了,我也會再把你生出來。」他又問:「那不是成了另一個孩子了嗎?」母親回答:「還是你,我會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和讀過的所有書都教給那個孩子。」母親那堅決而單純的心意讓他感到愧疚與感動,也激勵他走出絕望,而決心要讓光活下去,和他一起共生。

 在下定決心這樣做後,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個人的體驗》,說它是「明顯植根於充滿苦澀的經驗之上的作品」,小說的主角雖是一個外號叫「鳥」的男人,但說的其實是他自己。「鳥」因為愛人生下一個有腦部疾患的新生兒,而陷入驚惶、恐懼、痛苦、掙扎之中,他想要逃避責任、擺脫噩夢,甚至謀劃要將嬰兒置於死地的方法,但罪惡感卻又如影隨形般,讓他彷如跌入精神的煉獄中,飽受靈魂的拷問。但到最後一章,卻忽然產生轉折,「鳥」終於想要「結束一直倉皇奔逃的男人的生活」,而決定把嬰兒送到醫院去接受手術。還好,嬰兒的病情沒有預想中嚴重,將來智商可能很低,但最少能夠開始像一般人般的生活。「鳥」也重新承擔、忍耐命運給他的生活考驗,而失去了「鳥」這個充滿孩子氣的外號。

 《個人的體驗》出版後頗受好評,但有些評論者認為對「鳥」最後的心理轉折描寫得過於簡單而突兀,大江健三郎卻認為現實人生(或者存在主義小說)經常就是這樣;他還為此而寫了另外一個私人版的不同結局:深夜,當「鳥」搭計程車來到墮胎醫師的門口後,他體內奔湧著喜悅的熱血,像個正義的劍客去敲擊醫院的大門。來開門的醫師一臉不悅,「鳥」聲音如歌說:「請把孩子還給我吧!因為我想應該帶他去做手術,爭取讓他存活下來。」但醫師卻冷淡地回答:「孩—子?這事情已經結束了,正在送往火葬場的路上。您知道,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很多事情是沒有可能重新來過的。」

 這樣的結局比原來公開的版本更具有張力,更「合理」也更具有啟發性,也許還能獲得更多的「肯定」;但卻不是大江健三郎所想要和所體認的人生。他像小說裡的「鳥」,在幾經掙扎後,突然勇敢而欣喜地承擔起做為一個父親應有的責任。要照顧這樣的一個孩子,需要比一般父母付出更多的心血,但大江健三郎已無怨無悔。

 他後來說,自己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閱讀,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寫作,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則給了兒子。他說自己對待光的方式,就跟他對待小說一樣——每篇小說都要不厭其煩地修改多次,「因為未修改好的稿子,就不是我的作品。如果我不對光負責,那麼光就不是我的兒子,在這個世上,我首先得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然後才是一個作家。」

 在照顧兒子光的過程中,他注意到兒子雖形同癡呆,但對聲音卻非常敏感,於是他先讓兒子聽自己剪輯的野鳥叫聲錄音帶,然後聽貝多芬、巴赫和莫札特的音樂,他們夫妻每天陪伴兒子,在傾聽音樂中產生溫馨的交流。在他和妻子的愛與呵護下,幾乎沒有什麼語言表達能力的光開始慢慢譜寫一小段、一小段曲子,而且完全是原創的,然後在二十歲那年,出版了首張創作曲專輯,獲得空前成功,引起樂壇震撼,被譽為「日本古典樂壇的奇葩」。

 辛勤的付出讓光有了獨特的人生,大江健三郎也獲得了回報。在從天而降的災厄對他靈魂的拷問中,他的作品對人生和苦難有了更深刻的洞察與同情。原本患有憂鬱症,每兩三年就要發作一次,而必須靠大量威士忌來麻醉自己才能入睡的他,藉由反覆聆聽兒子大江光的CD,竟讓他重獲心靈的安寧,而成功地克服了憂鬱症。

 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以詩的創造力,把現實和神話做了密切結合,表現了想像的世界,並對人間樣態作了衝擊性的描述。」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帶著兒子到瑞典參加授獎儀式,一家報紙在他們的照片下方寫著:「大江健三郎和他的天才兒子」,讓他覺得跟獲得諾貝爾獎一樣光榮與高興。

 大江健三郎曾經語帶調侃地說:「據說我兒子的音樂所以受到歡迎,是因為有催眠曲的效果,如果有人聽了大江光的音樂還睡不著,就請看我的書吧!」大江光的音樂以寧靜撫慰心靈,而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則以晦澀讓人心迷離,成了另一種催眠曲。

 人生總會有各種災厄不意從天而降,當我讀到大江健三郎在一盞水燈上寫下兒子的名字,希望他就此隨水漂流而去時,我想到了先知魯米所說的一句話:「在你出生那一天,有道梯子早已架好,準備隨時幫你逃離這個世界。」如果自己沒有辦法逃離災厄,那就希望它能自行離去而擺脫,這原也是人之常情。但在看了大江健三郎因靈魂的不斷拷問,而淚中帶笑地面對災厄,承擔起他做為一個父親乃至一個人的責任時,我想到的是上帝子民雅各在夢中所看到的通往雲深不知處的那架天梯,你爬上它,你的靈魂就能獲得提升,然後進抵宛如天堂般的國度。

 大江健三郎說的雖然只是他個人的故事,但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的故事,因為就像他所說:「即使是在個人的體驗裡面,只要一個人漸漸深入那體驗的洞穴,最終也一定會走到看得到人類普遍真實的近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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