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輯 對酌斯人 5
劉其偉是我最喜歡的台灣畫家,不只欣賞他的畫,更欣賞他的人生。他把他的人生活得像一件精美的藝術作品,既有令人讚嘆的多采多姿,更飽含發人深省的智慧,讓我想起詩人艾略特所說的:「只有那些冒險走太遠的人,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
劉其偉在成長階段,人生就有很大的起伏。祖籍廣東的他在福州出生,因父親在福州做茶葉生意;但生意慘淡,七歲時隨家人遷回廣東,九歲時又為了避債而舉家遷往日本橫濱,十歲時改名為劉其偉。在關東大地震中倖免於難,又搬到神戶,他開始半工半讀,十八歲畢業於神戶的英語神學院。但找不到理想工作,二十一歲時又以華僑身分考取庚子賠款公費生,到東京就讀東京鐵道局教習所的電器科。
畢業後返回中國,先在天津公大紗廠任職,蘆溝橋事變後,轉往廣州中山大學電工系任助教,在戰亂中與顧慧珍結婚。後舉家遷往雲南,投身軍旅,在兵工署任技術員,到滇緬一帶配電給水。抗戰勝利後,在經濟部當技術員的他到台灣參與接收和修護工程;三十五歲轉任台電八斗子發電廠的工程師。
三十八歲時,他改到台糖當電力工程師,有一天與同事到台北中山堂看香洪的畫展,因為香洪也是位工程師,在同事的調侃與激勵下,他見賢思齊,開始自修水彩畫。他的處女作《塌塌米上熟睡的小兒子》獲得馬白水教授的讚賞,給他很大的鼓勵,翌年,又以《寂殿斜陽》入選台灣第五屆全省美展,更加強了他走上畫家之路的信心。隨後,除舉辦個展、聯展外,更利用他青年時代所修習的英語,開始翻譯跟繪畫有關的書籍。
四十六歲時,他轉到新竹空軍基地的美軍在台單位服務,並在八年後前往越南,參與美國軍機場工程設計工作兩年,他利用公餘時間去考察占婆、吳哥窟的歷史遺跡,完成《中南半島一頁史》,開始對原始藝術產生濃厚興趣,畫風也隨之改變。
六十歲從工程師的崗位退休,他全心投入藝術創作,除國內個展外,也開始到國外展出。另外,他還成立了「中國藝術學苑」,翻譯並出版各類藝術理論書籍,更到各大學的藝術相關科系教書,當起了教授。為了了解更多的原始藝術,他開始深入新竹五峰、苗栗南庄、屏東霧台、台東蘭嶼等地,考察台灣各族原住民神話、巫術、生命禮俗、藝術,完成《台灣原住民文化藝術》等書,並進而到菲律賓的原住民部落進行田野調查,也出版專書,而成了田野調查家和業餘的文化人類學家。
年紀越大,他越走越遠也越野,六十七歲時到南美洲叢林探訪馬雅、印加古文明文化,七十歲前往婆羅洲砂勞越的熱帶雨林,七十三歲前往非洲,考察當地的原住民生活及原始藝術,成為名符其實的探險家。在七十五歲及八十二歲時,更分別組探險隊前往婆羅洲與巴布亞新幾內亞進行文物採集,當起了探險隊隊長。
九十歲時,他更以多年來的收集和研究,寫成他最後一本著作《性崇拜與文學藝術》,成了性學家,而且很可能是世界上最老的性學家。然後在九十一歲(二○○二年)時,他才因主動脈剝離而突然過世。
劉其偉素有「畫壇老頑童」之稱,穿著卡其獵裝、戴頂帽子、背個包包、啣根菸斗,到處亂跑,就是他在人間留下的最鮮明影像。其實,說「畫壇」太侷限他了,他不只是畫家,還是工程師、作家、人類學家、探險家、性學家、保育人士、翻譯家、出版家、領隊、教授……,「人間老頑童」也許才是更合適的稱呼。在每一個領域,他都玩得不亦樂乎,而且可以說是一直「玩到掛」,簡直就是「人間大玩家」。
劉其偉常笑稱自己是一把「萬用刀」,耐用、耐磨、全方位、多功能。這除了顯示他多才多藝外,更來自他那不安於室、不怕改變、樂於嘗試、勇於冒險的性格。在抗戰勝利後,他本來可以過安穩的生活,卻選擇到陌生的台灣來;越戰爆發後,大家對越南避之唯恐不及,他卻認為那是他「一生唯一翻身的機會!」而欣然前往;雖然這些選擇都跟他的語文能力與專長直接相關,但勇氣才是最關鍵的臨門一腳,他的人生也因此而改變。在成為知名畫家後,他其實也可以就此以繪畫自娛娛人,頤養天年,但卻偏偏又要以古稀之年,到蠻荒之地四處探險;比他所崇拜的海明威活得更「轟轟烈烈」。
他在行動上的不安於室、勇於冒險,跟他在觀念上的跳脫流俗與常規是互為表裡的。不是美術科班出身、三十八歲才開始學畫畫,能有什麼成就?八十歲還到處亂跑,萬一出事怎麼辦?大多數人都會拘泥、受制於這些「世俗觀點」或「專家意見」而卻步,但他卻我行我素,一點也不以為意,結果就活出了比多數人更精采的人生。
最特出的是因為他不僅長壽、身體也很硬朗,有人問他「如何養生」?他笑著說他跟野生動物一樣,「睏了才睡,餓了才吃」,興致來了,熬夜到凌晨三四點,快中午才起來;三餐既不定時、也不定量。如果他拘泥於「三餐要定時定量」、「營養要均衡」、「早睡早起身體好」,那他就只能待在家裡,過有規律而無趣的生活,怎麼能徹夜不眠作畫寫稿?怎麼能到叢林裡去探險?怎麼能連續兩天都只吃香蕉果腹?又怎麼能活出一個跟人家不一樣的劉其偉?
但這並不表示他特立獨行,很難跟別人相處,劉其偉其實很有親和力,對每個人都笑咪咪地張開雙臂,和老中青三代都可以談得很開心。他開朗、豁達、隨和,覺得對人、對事、對世界、對人生都不必太計較,就像他喜歡畫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貓頭鷹」,該認真的時候要認真,但不必認真的時候就該放輕鬆一點。
除了「老頑童」外,他還有「老巫師」、「倫敦乞丐」等封號,他還喜歡自我調侃,說「我是個小丑」,「我只是一隻老鼠」,他的自畫像就像他的人生哲學,亦莊亦諧、有豐富的簡單、純真而又神秘。
關於創作,劉其偉說,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來自真摯的感情,也就是愛。他的人生就是他所創作的最好作品,在其中表達了他對自己、別人和世界的愛。他尊重他人、萬物與自然,但他也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生命、才能、勇氣與機會,並在離開時告訴我們:「只有那些冒險走太遠的人,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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