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輯 旅途漫思 1
一條河流,蜿蜒穿越一座城市。世間太多這樣的景致。
但在知道這條河叫多瑙河,這座城市叫布達佩斯後,原本一片模糊的腦中就會開始浮現一個個清晰的影像。
站在布達城堡山漁人堡的長廊,俯瞰下方靜靜流過的多瑙河,寬廣河面上一座又一座連結布達與佩斯兩個城區的橋樑,還有沿著河岸伸展開來高低不一、五顏六色、錯落有致的巴洛克、哥德、新古典風格的建築,不得不讚嘆布達佩斯的確是多瑙河上的一串珍珠項鍊。
發源於德國黑森林的多瑙河,在注入黑海前流經德國、奧地利、斯洛伐克、匈牙利、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羅馬尼亞、保加利亞、摩爾多瓦和烏克蘭等十個國家,堪稱是世界上穿越最多國家的河流。
奧地利作曲家小約翰.史特勞斯(Johann B. Strauss)創作的《藍色多瑙河》圓舞曲,曲名源自詩人卡爾‧貝克的「多瑙河畔,美麗的藍色的多瑙河畔」,它也讓人覺得多瑙河就像一條美麗的藍絲帶穿越這些中、東歐國家。但據統計,多瑙河的河水在一年中從濁黃到深綠,要變換八種顏色;時間最長的是寶石綠(約一百天)。顏色多變主要是受氣候、地形的影響,不過多瑙河確實也是一條美麗的河流。
「藍色」也有「憂鬱」的意思,小約翰.史特勞斯的創作《藍色多瑙河》,就有撫慰奧地利被普魯士擊敗的哀傷心靈、鼓舞人心的用意。布達佩斯雖是多瑙河畔最美麗的城市,但想起她的身世,也是歷盡滄桑:她建城於羅馬帝國時代,先後受到匈奴、蠻族、蒙古大軍、鄂圖曼帝國、哈布斯堡王朝、蘇聯、德國納粹的入侵與血洗,的確有過一片片的愁雲慘霧。在歷史的傷痕中,整座城市也一再被摧毀與重建;我身後的馬加什教堂就曾搖身變成清真寺,然後又再恢復為教堂……。
剛剛在東岸佩斯城的多瑙河邊,我們參觀了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山多爾(Petőfi Sándor)的雕像,他就是大家都能朗朗上口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一詩的作者,那也是他為了爭取匈牙利人的自由,參加反抗奧地利的起義軍時所作,但不幸壯烈犧牲。他在另一首詩裡提到:「我們那遙遠的祖先,你們是怎麼從亞洲走過漫長的道路,來到多瑙河邊建立起國家的?」
我在高中時代聽說「匈牙利人是匈奴人的後裔」,就一直信以為真,直到要來之前,查了一些資料,才曉得北匈奴在被漢武帝擊敗後,一路西遷;在西元四、五世紀間,匈牙利一帶曾出現一個強大的匈奴帝國,阿提拉是最為人熟知的領袖或單于,史學家稱之為「上帝之鞭」,因為他曾多次率領大軍入侵東羅馬帝國及西羅馬帝國,並對兩國構成極大的威脅。
但這個匈奴帝國後來煙消雲散,而匈奴人也融入東歐的民族大熔爐中,只是在字源上還可看到一些遺跡:匈牙利(Hungary)原意為「匈人之地」(Hun為種族名,gary為地)。
現代的匈牙利人,根據DNA比對,是西元九世紀末從頓河、伏爾加河流域遷徙來的馬扎爾人,也是來自東方的遊牧民族,但與匈奴人無關。我們在佩斯的英雄廣場上所看到的英雄雕像,就是西元九世紀時帶領馬扎爾人來到匈牙利定居的七個部落領袖。
布達佩斯也是猶太人的聚居之地,早在西元三世紀,猶太人就隨著羅馬帝國來到此地,他們應該是布達佩斯的「原住民」之一,而且因為有自己的宗教和文化,很難被同化。在一九四四年,布達佩斯有八十萬猶太人,但在納粹入侵後,有四十三萬人被關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到了一九四五年底,全城只剩下二十萬猶太人,其他有很多都被「推入」多瑙河活活淹死。
就在我站立之處的對岸,離匈牙利國會大廈不遠處的河邊,有一片令人傷感的「多瑙河畔之鞋」(Shoes on the Danube Bank)裝置藝術:在河岸邊陳列著無數的男鞋、女鞋、童鞋、破爛鞋、只剩一只的鞋……。那是為了悼念二次大戰期間,布達佩斯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被帶到這裡,脫下鞋子,綁在一起,在納粹槍管的威逼下,如骨牌般墜入多瑙河裡,隨水漂流而去。
旅途中的我實在不宜哀傷,所以我又適時地想起當年從布達佩斯逃離納粹魔掌,後來到美國闖出一片天的兩個猶太少年:一個是英特爾(Intel)的總裁葛魯夫(A.S.Grove);一個是華爾街「量子基金」的老闆索羅斯(G.Soros)。
二戰之初,葛魯夫的父親被徵召進入匈牙利軍隊,在納粹佔領布達佩斯時,八歲的葛魯夫和母親在朋友的掩護下,用假名及假證件躲過了被送進集中營的命運。二戰結束後,回到匈牙利的父親被指控為資產階級,送去勞動改造。一九五六年,二十歲的葛魯夫離開家人,穿越邊界到奧地利,後轉往美國發展,一九六八年參與英特爾的創建,一九七九年成為英特爾(世界最大的半導體公司)總裁,後來更擔任董事長兼執行長,表現相當傑出。
索羅斯的爭議性較大,但不管說他是金融怪才、洞燭先機者或市場投機客、大鱷魚,都和他青少年時代的冒險求生脫不了關係。納粹入侵布達佩斯時,索羅斯十四歲,為了活命,全家人運用一切伎倆來倖免於難。他後來說在投資理財方面,這段期間的經驗教給他的比倫敦政經學院(他的母校)還要多。
我們在佩斯城閒逛時,看到用英文標示著「中歐大學」的幾棟建築物,那是索羅斯在賺了大錢後,不忘故鄉,又回到布達佩斯創辦的大學,水準極高,可惜後來因與匈牙利政府的立場不同而被迫關門,我們看到的「中歐大學」已人去樓空,大門深鎖,只能讓人望而興嘆。
布達城堡山漁人堡的遊人如織,我沿著長廊緩緩而行,看著下方緩緩流過的多瑙河水,耳邊響起《藍色多瑙河》的旋律,在有點憂鬱的心情中,腦裡忽然浮現《三國演義》的卷頭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我雖非漁樵,但也已白髮。與君笑談古今多少事,在多瑙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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