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輯 心弦迴音 7
從鵝鑾鼻到佳樂水途中,有一個地方叫風吹沙,顧名思義,是由季風將海邊的黃沙吹向台地所形成的獨特景觀。抵達風吹沙時已近黃昏,我們照了幾張相後,就走下沙丘,到海邊漫步。夕陽將天邊的雲朵映照得五彩繽紛,一艘貨輪正緩緩北駛,極目四顧,遙想南方之南的呂宋島,心中有一份清淡的閒適。
當我們往回走時,發現沙丘也染上了燦如黃金的色彩,而剛剛走過的足跡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特別清楚。記得方才我們是悠閒而筆直地往海灘前進的,但留在沙丘上的足跡,現在何以顯得那麼凌亂而曲折呢?我的腦海裡一下子浮現穿越沙漠的駱駝和商旅的足跡,還有北極熊和麋鹿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
曲折,正是所有生物前進的自然方式,也是河流前進的方式;而凌亂,則是每一個人都有他各自的曲折。
回望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每每因發現足跡是那樣的曲折與凌亂,而覺得自己走了太多冤枉路。心想當初如果能及早確立目標,然後朝目標筆直邁進,那不知道該有多好?但這樣的追悔與怨嘆其實只是想當然爾。沒錯,兩點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但那只是幾何學,在真實的世界裡,沒有這樣的人生路。即使有,恐怕也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
美國佛羅里達的迪士尼樂園由建築大師格羅培斯(W. Gropius)設計和興建,在精心完成各具特色的獨立景點後,要如何聯絡各景點間的路徑卻讓他頭痛不已,修改了五十多次還覺得不滿意,最後決定「順其自然」,在各景點間的空曠處撒遍草籽,提前開放,讓遊客自行踩出一條路徑,然後再依大多數遊客踩出來的痕跡鋪設人行道,結果這樣的人行道因「曲折蜿蜒,寬窄適度,自然優雅」而榮獲一九七一年國際園林建築藝術的最佳設計獎。
即使是單純的從甲地走到乙地(當然需要有點距離),人類也不會照死板而無趣的直線前進,更何況其他?崇尚自然的莊子說了一個「庖丁解牛」故事:一般廚師在殺牛時喜歡硬碰硬,用刀直接去砍骨頭(就好像走直線),刀子很快就磨損。而庖丁則順著牛體結構的自然紋理,刀鋒沿著骨頭與肌肉的間隙遊走,遊刃有餘,不僅牛不會感到痛苦,連被解體後都還渾然不知;庖丁的刀子更在用了十九年後,依然銳利如新。
庖丁說他依循的是「道」──迂迴曲折才是自然的大道。主張師法自然的莊子認為在為人處事方面,兩點之間最理想的路線是曲線,因為它們看似迂迴,但卻是阻力最小、最可行、所花時間最少的路線。人世間當然也有直線,譬如城市裡的棋盤式街道、高聳矗立的大樓等,但這些都是人為的建築,一走出城市,道路就跟河流一樣蜿蜒了。
歐洲的萊茵河在歷史上經常氾濫成災,德國的水利專家認為那是萊茵河道太過彎曲所致,而在一九五○年代對萊茵河的許多支流進行截彎取直的整治,想不到水患反而更加劇烈。到了一九八○年代,德國政府不得不公開認錯,將取直的河道又回復原來的彎曲。河流的曲折是自然形成的,它的存在一定有它的道理,自以為是地截彎取直,違逆自然的結果往往得不償失。
所有邁向巔峰的道路也都是曲折的,不管它是自然界的高峰或人生的巔峰。維根斯坦(L. Wittgenstein)是我喜歡的一個哲學家,不只因為他的語言分析哲學獨樹一幟,更因為他的人生非常曲折:維根斯坦早年在德國讀機械工程,後來到英國專攻航空科學,因為飛機噴射反應推進器的設計涉及數學,而使他對數學的哲學發生興趣,於是轉而到劍橋大學攻讀哲學。在讀了兩年後,他忽然跑到挪威,在鄉間蓋一間茅屋,成為隱士。一戰爆發,隱士變成戰士,他回到奧地利加入陸軍,轉戰各地四年,最後被敵軍俘虜,成為囚犯。戰後,他又嚮往當個小學教師,而進入師範學院就讀,然後在鄉下教了好幾年書,直到四十歲,才又回到劍橋大學,繼續他未完成的哲學「學業」。
沒有人會說維根斯坦如此迂迴曲折的人生路是冤枉、不智、磋跎時光,因為他的哲學成就比那些從小就立志以哲學為業,勇猛前行、一無反顧的人強太多了。我們甚至可以說,曲折,使他有了多彩的人生和非凡的哲學成就。
有些人的曲折人生的確讓人心嚮往之,不過,人可能還有更深層的渴望。在每一棟鋪著草坪的建築物前,總是有人為的筆直道路引導我們通往入口,但也總是有人在草坪上走出另外一條路來(除非草坪被圍上柵欄),它不一定比較近,但卻總是曲折的。更有趣的是,曾經看到一則報導說,有一個建築師為了不讓人踐踏草皮,或者為了更符合人性,而在他所蓋圖書館前的草坪上,特別仿照一般人前進的方式,設計了一條通往入口的曲折的水泥步道。但是過沒多久,來圖書館的人還是在這條看似自然的曲折水泥路外,走出另外一條曲折的步道來。
從甲地到乙地,直線只有一條,但曲折卻可以有無數種。人類和所有生物最自然、也最喜歡的前進方式,不只是曲折,而且還顯得凌亂,因為你有你的曲折,我有我的曲折。即使有人為我們安排了某種曲折的方式,我們還是會不自覺地選擇另一種曲折。那不是「冤枉」,而是因為我們「喜歡」。
在每個人的身上,從裡到外,我們也找不到一條直線。單就臉部來說,眼耳鼻唇都是曲折的,但卻找不到兩張同樣的臉,因為每個人的臉都有他各自的曲折,而就是這種「凌亂」,造就了塵世的各種繽紛。
那一天,當我從沙丘走回公路上的車邊,回望下面的海灘,在遠方的海天之際,看到一條跡近完美的水平線,但我知道那只是一個迷惑世人的幻象。而在近處,在海洋與陸地的交錯之處,我彷彿是第一次注意到它們竟然是如此的曲折,如此的美麗。
自然與人生,都因曲折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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