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輯一 品嘗人生宴 5
在桌前,看到一隻不知從哪裡跑進來的蜜蜂,一再撞擊紗窗,想飛到外面去。我很自然地打開紗窗,放牠飛回窗外的大自然中。
我想每個人都會這樣做。蜜蜂被困在屋內,如果飛不出去,大概只有死路一條。打開紗窗,放牠一條生路,只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
我們的「惻隱之心」並不只限於同類,在因緣湊巧時,看到陷入困境或死路的各種生靈,只要是於己無損,絕大多數人也都樂於幫助牠們脫困。這種隨緣(機)放生,其實是人的良知良能,並無特別難得或高貴之處。
主張慈悲的佛教重視放生,也是理所當然。但《大智度論》卻說「諸餘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放生第一。」在這種觀念引導下,又產生「集體放生」的做法:由信眾籌資,有計畫地去購買瀕死、代宰的魚蝦、禽鳥等,將牠們送回大自然,認為這是「第一功德」。
我曾經在梧棲港觀光漁市看到一個和尚帶領信眾,買了好幾盤活魚活蝦,然後走沒幾步,就直接倒進港邊停靠漁船、飽含油污的海水中。對他們的這種善心,我只能無奈搖頭。
很多好事在做得過火、走偏鋒、儀式化、商業化後,往往就會成為憾事。我不想多談宗教上的放生,只是覺得不管要做什麼,最好都從自己做起,既然放生是好事,那就從「自我放生」做起:
要如何「自我放生」?首先,就是要先體認自己其實是一隻「恨關羽,不能張飛」的籠中鳥。困住自己的牢籠有的有形、有的無形,像身體、房間、家庭、工作等這些有形的牢籠,大家比較容易感覺到它們的束縛,而想要掙脫;但所謂「名韁利鎖」,像財富、名聲、權勢、七情六慾、觀念、思維等這些無形的牢籠,卻往往讓人深陷其中卻渾然不覺,甚至還甘之如飴。
對我來說,「自我放生」就是要將我從束縛自己的各種有形、無形牢籠中解放出來。但「放」,不是要完全放下、徹底擺脫、全部斷捨離(這根本不可能),而是不要被它們綁住、困住。在任何時候,都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而應留給自己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空間、更多的自由與更大的彈性。
以前,我每天都排滿了必須做、應該做、值得做的事,並因此而覺得自己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很有意義。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各報章雜誌寫專欄,多的時候一個月要寫二十篇,但後來卻慢慢發現有點累,不過還是勉力為之;直到有一天,我用來寫作的電腦忽然壞了,又找不到人來維修,怎麼辦?心煩意亂之下,只好開車到東北角散散心。
來到三貂角,燈塔像個隱士般靜默矗立。我繞了一圈,站在高崗上,看著前方開闊的藍天和大海,海闊天空,原本被困在斗室裡的一顆焦躁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在山海之間受到了清洗,得到了安撫。一陣風吹過,忽然覺得寫那麼多文章實在是一件非常無聊、荒唐、可笑的事!
我幹嘛想不開,用這種無聊、荒唐、可笑的事來綑綁自己?然後彷彿撥雲見日,當下決定要停掉兩個專欄。雖然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但地球絕不會因我少寫文章或不寫文章而停止轉動!我實在不必那麼看重自己和自己的工作。
原本計畫早早回去的我,於是想再放鬆一下,所以又繼續往前走,從台灣海峽轉進太平洋,沿途心無所繫、無牽無掛、無所事事地倘佯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然後走北宜公路(當時還沒有國道五號),入夜後才回到台北。
這趟旅程,對我頗具紀念意義。在學生時代,我也曾因人生失據、生活空虛,而一個人四處流浪,但那更像是一種「自我放逐」,周遭的山光水色雖然也能給我一些撫慰,回去之後,我的心靈依然是空虛、蒼涼的。而這趟東北角的旅程才是真正的「自我放生」,回來後雖然也覺得有點累,但卻另有一種清新、愉快、滿足的感覺,因為那是我在辛勤工作之後,受困心靈的解放。
從那以後,我寫稿的工作減少了,每隔幾天,就會和妻子走出家門,四處閒逛,美其名為「兩人放生」。但慢慢發現,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倘佯在山上、海邊、鄉野、田間、林中,也就是大自然的懷抱裡,因為那裡才是我們生命的來處與歸處,對受困的心靈有著來自亙古的召喚。走進大自然,就是在放自己一條生路。
從「自我放生」到「兩人放生」,我也慢慢體會:我不只要放自己一條生路,讓自己從各種有形、無形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我也要放我妻子一條生路,不要再以各種有形、無形的牢籠去束縛她。在放生了妻子後,變得更自由、更自在的她也不再對我指東指西、說南道北,我發現我居然也被她放生了,兩人的關係也變得更自由、開放而愉快。
在放生了自己和妻子,覺得這是一種很有意義的慈悲做法後,我又開始去放生兒女、親友、同事、同胞,提醒自己,不要再給他們太多的束縛、壓力或期待,而應該給他們更多的選擇空間、更多的自由,要學會尊重他們的想法和做法,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他們身上。
這些,恐怕是終我一生都難以完成的,我怎麼還有心思去買什麼魚蝦、禽鳥來放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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