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品嘗人生宴 4
去年春天,我和妻子到新竹縣五峰鄉清泉部落,在張學良文化園區繞了一圈後,再往上走,就到了很有特色的「三毛的家」(或稱「三毛夢屋」)。
一九八三年,偶然來到此地的三毛,喜歡上這裡的山光水色,而將它租下來,稍作改裝,就成為她的「家」和「作夢的地方」。她在這裡住了三年,除了為清泉部落天主堂的美籍神父丁松青翻譯三本著作外,也倘佯在山明水秀之中,尋找生活和寫作的靈感。
後來,這裡成了一家頗具特色的人文咖啡館,也是三毛書友的一個朝聖景點,屋裡屋外保存了不少跟三毛有關的文物。午後,我們安靜地坐在這裡悠閒地喝著咖啡,清風徐來,無所事事地看著前方宜人的景緻,想像三毛當年也坐在這裡看山看水的情景,覺得活著真好。
我不認識三毛,她的作品也讀得不多,但在她自殺過世隔天,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卻要我寫篇文章回應。我推託不成,於是寫了一篇〈從三毛談自殺的詩與真實〉,以她為引子來談自殺所涉及的一些問題。
在那篇文章裡,我以存在哲學家卡繆的「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做開場白,因為「判斷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就等於答覆了哲學的根本問題。」三毛以行動為自己答覆了這個問題,而且在閱聽機器的大量複製下,使我們每個人都成為「目擊者」與「談論者」。
接下來,我說:「真誠與否,是唯一嚴肅的自殺問題,但我們很難觸及這個問題的真正核心。自殺者在他和世人之間拉出這樣一個生命的曖昧泥沼,讓人難以穿越。但在閱聽機器的誘引下,我們又不得不談論它,結果我們談論的很少是自殺的『真實』,而是它的『詩』。它應驗了佛洛伊德所說的:我們不僅喜歡談論別人的死亡,而且喜歌美化別人的死亡,我們跟死亡的關係是『不誠實』的。」
當時,一些人對三毛自殺的反應讓我頗不以為然:「結果,我們從『談論者』變成『感懷者』,而自殺也從一個哲學問題輕易地蛻變成美學問題,『淒美悲劇』之說紛紛出籠。『詩』比『真實』具有更大的感染力,一九六二年,瑪麗蓮夢露自殺,在報章雜誌詳盡的報導、追憶、懷念之後……。但作家不是電影明星,他們是人生的闡釋者兼答覆者,他們有必要回答『詩』與『真實』的問題。……歌德在曉得他的小說產生自殺流行的『維特效應』後,對讀者執意『要將詩變成真實』深感遺憾。而對於三毛的自殺,我們之中是否有人執意要將『真實』變成『詩』呢?」
我對三毛以自殺來終結她那受歌詠的傳奇人生也感到遺憾:「將『真實』變成『詩』,模糊了自殺、死亡與生命的本質。一個人既然以自殺來答覆『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這個問題,我們本來也無權置喙,而生人在事後美化一下也無妨;但若自殺者是一個作家,則我們必須狠心追問兩個問題:一是這個作家是否對『生命的本質』做了深刻的掌握?一是此一行動是否是個『淒美的悲劇』?因為她的行動同時含有『答覆眾多讀者』的意味。……也許我誤解了三毛的生命。但在閱聽媒體的強力感染下,誤解三毛的生命事小,誤解生命的本質事大。」
事隔這麼多年,我對生命和三毛都多了一點認識,特別是此時坐在這裡,覺得似乎從沒有跟她這麼親近過,對她、自殺還有人生也多了一些看法:
自殺跟人生一樣,有它的「詩」與「真實」面,兩者常是矛盾的,但卻也都是必須的。我覺得,三毛在面對人生時,是個執意要將「真實」變成「詩」的人;就像對她的自殺,受她感染的崇拜者執意要將「真實」美化成「詩」一般。當然,這不是對錯或真偽的問題,而是你要怎麼看待人生和自己、還有別人的觀點問題。
當年,三毛是個傳奇女子,她的四處流浪、敢愛敢恨、無拘無束,不知羨煞了多少循規蹈矩的人。很多人都認為三毛的勇於掙脫傳統束縛、打破框框,乃是因為她能真誠地直面自己和人生,就像孟慶羽所說:「三毛作品的最大的特點也是最可貴之處,就是她勇敢地向讀者吐露自己的真情實感。三毛的作品大都是自傳性的文學……,通過她的作品讀者可以感受到一個真摯、坦率、純淨、高貴的靈魂。她的作品是用她的心、她的血、她的青春與愛情寫成的。」
但也有人指出,三毛是個怪僻、自戀、神經質、喜歡追求幻影、作白日夢的女人,有人甚至說她有點「假」、濫情與矯情。其實我覺得這不是「真誠」或「虛偽」的問題,而是三毛所描繪的「真實」原本就有相當的「詩意」,因為她是一個執意要將人生的「真實」變成「詩」的人。
這是她的癖性、她的品味、她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她只是在勇敢而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性情和價值觀而已,如果她想「真誠地濫情」,又有誰有權利「不准」她濫情?
三毛筆下的撒哈拉沙漠是「詩」,她和荷西的愛情也是「詩」,但這就是她的「真實」。我們可以這樣說,三毛展示給我們看的她的人生、她的故事,像一則則美麗動人而又讓某些人心滿意足的神話,半是真實半是詩,或是被詩所渲染的真實。也許這不是生命的本質,但卻是人生的一個「虛妄真相」。
它讓我想起偉大的心理學家榮格,在他的自傳《回憶.夢與省思》開場白所說的:「神話在表達生命時,遠比科學來得精確。因此,我現在要說的是有關我個人的神話。這些故事是否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我的真理。」
三毛所說的故事,還有故事結尾時的自殺,「是否真實或合情合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她的真理」。至於我們,能從中得到什麼感悟,那就要看個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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