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品嘗人生宴 3
來到巴塞隆納,在畢卡索生平第一次開畫展的「四隻貓咖啡屋」用過午餐後,我們一行在當天下午和隔天陸續參觀了畢卡索、達利和米羅各自在巴塞隆納的博物館。眼睛和心靈一下子受到那麼多藝術傑作的洗禮,只能用「如癡如醉」來形容,但也讓我產生如下的聯想:
畢卡索、達利和米羅是舉世公認二十世紀最傑出的繪畫大師,他們都是西班牙人,早年也都在巴塞隆納活動過。但畢卡索在十九歲(一九○○年)、達利在二十二歲(一九二六年)、米羅在二十六歲(一九一九年)時,都分別前往巴黎,而且也都是在巴黎成名,而受到舉世矚目。
如果當初三個人都不到巴黎去,而終老於巴塞隆納,那他們還能成為世界級大師嗎?雖然難以回答,不過機會顯然會少很多。一方面因為巴黎是十九到二十世紀中葉世界藝術的中心,各種不同的思潮、流派在這裡誕生、交會、激盪、融合,你必須置身其中,接受它的洗禮,才能有反映時代脈動的創見。另一方面置身巴黎能大大提高你的能見度,讓世人有機會認識你;如果你待在窮鄉僻壤,那麼即使畫得比畢卡索好,也不會有人知道、有人理你。
因而領會:想要出人頭地,除了個人才華外,為自己的才華找到一個可以盡情揮灑的舞台,顯然也是一種重要的能力,或者說眼光。畢卡索、達利和米羅,就是具有這種眼光的天才。
接下來兩天,我們又在巴塞隆納的大街小巷參觀現代主義建築大師高第的作品。奎爾公園、米拉之家、特別是尚未完工的聖家堂大教堂都是高第的代表作。整個巴塞隆納就好像一個讓高第揮灑其創作才華的大舞台,在這裡,他有七個建築作品被列入世界遺產。
高第在人類建築史上的成就絕不下於繪畫史裡的畢卡索、達利和米羅,但高第除了早年的一些建築案子而不得不到外地外,可以說很少離開巴塞隆納。事實上,高第是個相當孤僻的人,無妻無兒,也沒幾個朋友,在巴塞隆納搞建築,可以說就是高第人生的全部。
但高第有一位貴人——巴塞隆納的商業鉅亨奎爾。奎爾獨具慧眼,賞識高第的天才,不僅請他設計殿堂、宅邸、公園,不必考慮經費,讓他自由揮灑;更為他介紹有錢的客戶,大大提升了高第的能見度和知名度。
作為藝術生命的舞台,巴塞隆納雖然不如巴黎,但如果沒有奎爾的相挺,高第很可能也不會在這個舞台上有這麼多的機會和出色演出。奎爾之於高第,就像伯樂之於千里馬。但高第是怎麼遇到奎爾這位貴人的呢?
原來在一八七八年,奎爾到巴黎參觀世界博覽會,在西班牙館看到一個陳列手套的玻璃展示櫃(這個展示櫃後來得到博覽會的設計銀牌獎),讓他印象至為深刻,在回到巴塞隆納後,就聯絡手套製造商,說想認識該玻璃展示櫃的設計者,也就是二十六歲、剛從建築系畢業沒多久的高第。高第和奎爾因此而成莫逆之交,這樣的因緣,在建築史上可以說是一大傳奇。
高第的故事似乎又在告訴我們:沒有人有義務來認識你和你的才華。但你若想讓人家認識你,甚至遇到賞識你的貴人,那就有義務在任何地方,做好任何事情來表現你自己,展現你的才華。巴黎也好,巴塞隆納也好,台北也罷,紐約也罷,任何地方都可以是你活躍的舞台;建造一座大教堂也好,設計一個小玻璃展示櫃也罷,任何事情也都可以是你展現才華的舞台。
回到台北後,我又想起卡薩爾斯,這位舉世公認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大提琴家,他也是西班牙人,也在巴黎嶄露頭角,但世界各地知名的音樂廳才是他的舞台,更在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和美國的老羅斯福總統面前演奏過。
卡薩爾斯熱愛西班牙共和國,但在佛朗哥奪得政權,成為法西斯的獨裁者後,他就極為失望與痛心,一九三八年十月(時年六十二歲),在巴塞隆納大劇院做最後一場演出後,他就流亡國外,誓言佛朗哥政權不倒,就不再回到西班牙。而且為了表示抗議,也拒絕到承認佛朗哥政權的國家表演(一九六一年應美國總統甘迺迪之邀到白宮演奏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因為他認為甘迺迪是民主的象徵)。
雖然不想回西班牙,但卻選擇在靠近西班牙邊界的法國小鎮普拉列斯住了下來。他很少再公開演出,直到一九五○年,才在眾多好友的慫恿下,就地舉辦「普拉列斯卡薩爾斯音樂節」,吸引了世界知名的五十位音樂家和數千名聽眾齊聚普拉列斯共襄盛舉,空前熱烈。以後還連續舉辦了十六年,卡薩爾斯不僅重新找到他的舞台,而且為大家創造了一個新舞台,原本偏僻的小鎮普拉列斯,竟因此而成為當時「世界音樂的聖地」,每年都有不少音樂家和聽眾不遠千里來此朝聖。
一九五五年,卡薩爾斯來到他母親的出生地波多黎各(也是他後來妻子瑪塔的出生地,但母妻兩人都是西班牙的卡泰隆尼亞人),立刻愛上了這裡的大海,並在翌年也開始在這裡舉辦「卡薩爾斯音樂節」,每年照樣吸引眾多的音樂家與樂迷前來聆聽,讓原本是音樂沙漠的波多黎各搖身一變成為音樂綠洲。遺憾的是,卡薩爾斯直到一九七三年(九十六歲)過世,都沒有再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西班牙,但卻為他自己和愛樂者創建了別具意義的新舞台。
西班牙是個迷人的國家,西班牙人是個熱情而充滿創意的民族,畢卡索、達利、米羅、高第和卡薩爾斯是我敬佩的藝術大師。他們的故事告訴我:在亮麗的舞台現身,可以讓我更容易受人注目;但我的工作、我的作品才是我真正的舞台。而更高明的人,則為自己和大家創造新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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