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901 生命如流水 我在淡水河邊的春夢與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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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品嘗人生宴 1

  淡水河靜靜地流淌。在河口,將她承載的所有故事、還有故事裡的悲歡離合都交給了大海。其中有一個,是我的故事:

  第一次看到淡水河,是大二時參加校友會舉辦的郊遊,一群人坐火車,鬧轟轟地來到淡水小鎮,直接到渡船頭搭船至對岸的八里,爬觀音山。在爬上硬漢嶺喘口氣後,但覺視野遼闊,清風拂面,無比舒爽。

  俯視下方的淡水河,她看起來是那樣的美麗、沉默而又陌生。

  第二次到淡水是大三時,我獨自搭車前來,為的是想尋找詩人葉珊(即後來的楊牧)筆下的陽光海岸。在應該坐在課堂的時刻,我彳亍於紅毛城下方的濱海道路上,結果只看到海岸,而未見陽光。

  當時的我人生失據,情緒陷入低潮,經常獨自一人遊走於陌生的土地上,擺盪在冷漠的人群中,想從那不實的空隙去掬取生命的活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知不覺地來到淡水,這個歷史與藝術的鄉愁之地。

  但彼時的淡水於我仍是陌生的,在有著魚腥味的岸邊,我看到的河口和海雖然廣闊,卻如我的心情般暗晦。

  畢業後在雜誌社工作,家住淡水的女同事在清水祖師誕辰時,邀編輯部同仁到她家吃拜拜。是日之淡水,異常的熱絡,到處都是樸野的人群與豐盛的筵席。這名女子帶著我們穿過大街小巷,去尋訪古老的淡水,還有土地與人民的記憶。香煙繚繞的清水祖師有著黑嚴的法相,傳聞祂的鼻子會不意掉落,向信眾們預示某件大事的即將來臨。

  我在緊臨淡水河邊的媽祖廟,半是兒戲半是心存神祇地上香求籤,意外求得籤王。當這名女子興奮地為我解說籤詩上的美好詩句時,我從她的容顏與神情中,看到了屬於天意的某種東西。

  然後,我和這名淡水女子經常流連於台北街市,在咖啡屋迷離的燈光下,訴說並傾聽彼此的故事。她說她從初中時代起,每天坐火車到台北讀書,在車廂內閱讀日漸艱深的課本、還有淡水河與觀音山的不同姿容;相看兩不厭,唯有觀音山。

  而我則像尋找聖杯的疲憊武士,解轡下馬,向她訴說自己荒唐的過去與夢幻的未來,然後在夜未央前,陪她回淡水。

  車過關渡,看到天上明月在靜靜流淌的淡水河面泛出點點銀光,就像我們日漸升溫光燦的感情。我為她唸了一首自己寫的詩:

   當我被迫承擔

   一條獨木舟的哀榮時

   海的豐饒 遂無言地閃爍出

   群星的意義

   於是我乃想起

   我欲乘風歸去 在

   最後一次杜鵑花落

   總是揮不去精衛的故事

   然後是我荒廢的學業

   也罷 也罷

   既然不能化作春泥

   還有誰會相信

   一個浪子的諾言  如同

   一顆隕星 向我訴說

   墮落的悲劇

  她接受了我的「諾言」。幾個月後,我和母親及姊姊來到淡水提親,訂下了終身大事。

  我與妻子因志趣相投而結合,婚後不久,就辦了一個出版社和雜誌社,發行一些沒有什麼銷路的刊物。某天夜裡,我們開車來到淡水,送兩百本《精神分析與文學》給淡大學生。送完書,望著下方的淡水河與前方的觀音山,在靜默中顯現我未見過的另一種姿容。

  這近水與那遠山,彷彿就是我和妻子要攜手共走的文學的千山萬水。

  幾年後,淡水成了兒女的第二故鄉。某天午後四點多,和妻兒來到紅毛城下的濱海公路上,岸邊有人在垂釣,海上有人在揚帆,風中傳來生命腐敗與再生的氣息。

  放眼望去,遠方的海面有著白光點點,我忽然察覺到那是因為陽光的關係,於是對日漸懂事的兒女說:「這裡叫做陽光海岸,以前有個詩人,坐在紅毛城的牆頭,看海、寫詩。」但我略去了曾經有一個浪子在不對的時機,彳亍於此處岸邊想尋找陽光的往事。

  十幾年前的某個夏日傍晚,我和妻子走出八里的十三行博物館,太陽就要西沈,遠方的天邊開始泛紅,我們彷彿受到某種召喚,朝淡水河的出海口緩緩走去。當我們更接近河邊時,落日躲到一團雲層後方,彷彿在編織夢想般,將雲層渲染出一種奇幻的炫麗,整個天空似乎也隨之酩酊,興奮地燃燒著。

  「欲歸還小立,為愛夕陽紅。」

  原本準備回家張羅晚餐的我們就這樣默默站著,凝神閱讀西方天際那偉大的自然詩篇。落日的餘暉越過海面,將妻子和我交疊地投影於身後的大地,成了自然詩篇裡的一個小節。

  不久前的某個黃昏,我和妻子開車來到八里左岸。先到挖仔尾去尋找安置清法戰爭時駐守於淡水河邊的「湖南勇」英靈的大營公廟,然後來到渡船頭,在用完孔雀蛤晚餐後,兩人又沿著河邊散步,最後坐到岸邊的長椅上。

  晚風習習,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看著對岸的淡水燈景,還有在河面上來來往往的渡船……。

  生命如流水,隨歲月悠游,一恍就過了半世紀。原本是妻子生命之河的淡水河,如今也成了我的生命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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