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934 仁.慈悲.齊物 無差別觀裡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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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撰寫《莊子陪你走紅塵》,特別是在談到莊子的齊物論時,很自然地想到佛家的慈悲,還有儒家的仁,這三者有很大的交集,但也有些差異。當時我並沒有多談,以免治絲益棼,今天忽然又起心動念,就來和大家分享我對它們的一些簡單看法:

  佛教的《大智度論》說:「慈名愛念眾生,常求安穩樂事以饒益之。悲名愍念眾生,受五道中種種身苦心苦。」又說:「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儒家的「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也是希望天下蒼生都能離苦得樂。我以為仁近乎慈悲,但對象不太一樣,儒家的蒼生指的通常是人類,而佛家的眾生則泛指所有生靈,但可能不包括植物。

  無差別是慈悲與仁的重要基礎,但很難面面俱到。所謂「離苦得樂」,其實就是對苦和樂產生了差別心。莊子的齊物涵蓋的層面則更寬廣,不只眾生,其他像各種情緒(苦樂)、器物(大小)、觀念(智愚)等也都包括在內,物無貴賤,都一視同仁。當然,這種齊物主要是思維上的,而仁與慈悲則主要是情感上的。

  不管慈悲或仁,都需要智慧。有一個佛教故事說:河邊一位禪師,伸手將在河裡掙扎的蠍子撈上岸,手被蠍子的毒刺蟄得腫起來。如此反複三次,手被蟄得更腫。旁邊的漁父看了,好奇問:「一再被蟄,為何還救?」禪師答:「蟄人是蠍子的本性,慈悲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不會因為牠的本性而改變。」當蠍子又掉進河裡,禪師再度伸出腫脹的手時,漁父適時遞給他一根枯枝,讓禪師用它救起蠍子。漁父說:「慈悲是對的,但既要慈悲蠍子,也要慈悲自己。慈悲需要智慧和方法。」

  我有一個朋友篤信佛教,但也買賣股票,而且頗有斬獲。問他操作秘訣,他竟回答說:「以慈悲心做股票。」然後和藹解釋:「當行情往下走時,很多人急著要出脫持股卻賣不出去,我就慈悲為懷,進場承接,『拔其苦』。等到行情往上走,很多人想買卻買不到,我又慈悲為懷,進場出售,『供其樂』。結果就因此而賺了一些。」

  這也是一種慈悲的智慧,讓我想起孔子所說的「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對人對事以仁為出發點,不僅可讓人安心(仁者安仁);而智者更受益於仁的行為(知者利仁),當然,這不是說智者會表現出仁的行為是因為想從中得到好處,而是他判斷發揮出於本性的仁,能讓自己、他人、社會都更安和樂利,更享有仁的好處。

  但慈悲與仁還是有所不同。在電影《一輪明月》裡,雪子對剃髮出家成為弘一法師的丈夫李叔同悲喊:「你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在這個因緣裡,弘一強調的是佛家的捨,為了更廣大的眾生而放下妻子和自己的過去。但雪子的質問,也是大家都能夠理解的,因為她彰顯了儒家所重視的無傷,不要為了對芸芸眾生發揮慈悲心,卻傷害了跟你關係更密切的人。

  儒家的無傷與重視人倫,似乎顯得放不下,比起佛家的捨身餵虎,境界也差了一大截。但今天發慈悲心,捨身去救活一對老虎母子,何嘗不是在為來日害得數百隻鹿羊慘死虎爪種下禍因?所謂「慈悲多禍害,方便出下流。」慈悲不應該只是當下的感性反應,還需有深廣的理性考慮,始能圓滿。

  多年前,我曾看到一群人在餐廳吃完炒豆苗等菜餚後,精神抖擻地去參加營救雛妓的遊行。嫖雛妓是人神共憤的惡劣行為,當然必須受到譴責與懲罰。但如果認為嫖雛妓是摧殘民族幼苗,那吃炒豆苗吃的又是什麼呢?不也是植物的幼苗嗎?吃了炒豆苗後去譴責嫖雛妓,是不是存在著某種讓人感到美中不足的差別觀?

  但如果什麼都無差別,那我們又何必分什麼好人、壞人?對好人與壞人,我們還是需要給予不同的評價。所以,我以為,慈悲或仁,是一種從無差別出發後,所得到的差別觀。

  人類學家坎伯說:「人生旅程的目的在於慈悲,當你超越了各式各樣的對立,你便達到慈悲的境界。」會讓我們產生差別、對立的不只是人、眾生,還包括各種事、物、時間、觀念等等。我以為,莊子的齊物論正可以消彌各種對立,讓我們在思想上達到更高的境界。

  我以前若是早起,都會在漱洗完後就坐到桌前寫作,但後來則多半是和妻子一起去爬山。這種改變就是受到莊子的影響,他讓我打破了我對時間和事物的差別觀:以前一直認為「一日之計在於晨」,所以應該利用清晨的寶貴時光做最有價值的事情,對我來說就是寫作。但後來才驚覺,我對時間和事物的看法都太「不慈悲」了!下午的一分鐘何曾比清晨的一分鐘更少或更沒有價值?登山健身又為什麼會比寫作勞心更無趣、更沒有意義?

  就是因為對時間有差別觀,才會讓很多人在過了中午、邁入中年後,就感到鬱悶不樂的最大原因。因為它讓人覺得一天和人生中最美好、最有價值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回了。也因為對所做的事有差別觀,才會讓很多人對洗碗這種小事感到厭煩,因為他們想要去做拯救人類這種大事。

  如果我們能發揮莊子的齊物論,不要再對時間和事物有僵化的差別觀,重新認知晚上和清晨的時光同樣可貴,老年歲月與青春年華同樣迷人,爬山與寫作同樣有意義,洗碗和拯救人類都很有趣,那才是對時間與事物真正的慈悲與珍惜,而且讓我們的人生增加不少情趣,產生更多意義,這也才是對自己生命真正的慈悲與珍惜。

  在二十世紀的兩大心理學派中,我以前一直偏好精神分析而不喜歡行為主義。因為行為主義讓我想到制約、獎勵與懲罰、《一九八四》、狗和鴿子、行為操控技術等,繁瑣、無趣,而且有點泯滅人性。但後來看到行為主義健將史金納的辯解:他說行為主義主張人是遺傳基因和環境制約下的產物,其實是為了帶來寬諒,也是一種慈悲的觀點。

  世人不僅應該寬諒地將他人的過錯歸諸於遺傳及環境史(當然不是就這樣放任不管),而且應該謙卑地將自己的成就歸諸於同樣的根源。這才是真正的眾生平等、無差別,也是真正的慈悲;而行為主義就是要慈悲地為遺傳與環境的束縛鬆綁。史金納還自嘲說,他早就放棄被稱為偉大思想家的所有機會,因為他將他在此塵世的作為,跟一個人為什麼會成為麵攤老闆一樣,歸諸於遺傳及環境史,而不是什麼神秘的、誘人的、空幻的自我意志與個人美德。

  看了這些,我才瞭解以前對行為主義的看法太過偏頗,一點也不慈悲;因而也改以比較齊物的觀點來看行為主義、精神分析和其他學說,不想再為它們分高下,轉而認為它們都各有所長、對人類各有貢獻。

  就消彌差別與對立來說,現在的我的確是比較欣賞、喜歡莊子的齊物論,但這豈非又是一種差別觀?忽然想到,莊子在〈齊物論〉說:只能在小樹叢裡飛來跳去的斑鳩揶揄振翅飛往南海的大鵬,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但只能當燕雀有什麼不好?有什麼錯?要牠們不能安於做林中鳥,也立志飛往南海,那不是太強人所難?太不仁、太不慈悲、也太不齊物了嗎?

  所以,說到底,我覺得儒家提倡仁,卻總是不夠仁;佛家要慈悲,卻總還不夠慈悲;莊子說齊物,也還是不夠齊物。但我不是故意在找碴,而是終於明白,在這個塵世並沒有「無差別」這回事,只有從「無差別」出發,但最後得到屬於自己的「差別」結論。

  這不僅正常,而且毋寧還是件好事。當然,這也是來自我的差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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