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念書時,聽台大醫學院院長魏火曜告誡我們:「學醫的人容易蔽於一枝。」印象深刻,也引以為誡。
人類所創生的知識就好像一棵大樹,每一門知識都只是這棵大樹上的一個小枝枒。所謂「術業有專攻」,每一個專家對自己這個小枝枒上的東西也許知道得頗為精細,但對其他枝枒的情況卻知道得很少、甚至毫無所知,更不要說整棵大樹了。
「蔽於一枝」是說整天在自己的小枝枒上跳來跳去的專家,不只對其他知識知道得很少,還往往會從自己的知見來看人生和各種問題,而產生「專業缺憾」。講得不好聽,就是他們提出來的通常只是「井底之蛙」的見解,但自己卻渾然不覺,而且還會自以為是。當然,不只學醫的人如此,其他專業人士也很難避免。
記得是大學後期,台大總區對面的外文書店盜版了一本暢銷書:William Masters& Virginia E. Johnson合著(兩人是夫妻)的《Human Sexual Response》(人類性反應),我不落人後,立刻買了一本來看。讀後大為激賞,覺得增長了不少見識。
後來,忘了在什麼地方讀到人文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提到這本書,他說書的內容不錯,但書名不好,書名如果能改為Human Sexual Organ Response(人類性器官反應),那就比較貼切。
我有如醍醐灌頂,當下驚覺:《Human Sexual Response》書中所言,有百分之九十的確都是男女性器官的局部生理反應。所謂「人類性反應」,應該要涵蓋一個人對「性」的整體感受和反應,除了性器官外,還要包括心理的、文化的、甚至歷史的範疇或層面,把它侷限在性器官上頭,那真是「蔽於一枝」的「井蛙之見」啊!
那Masters為什麼會訂出這樣的書名呢?正因為他是一個婦產科醫師,長年的專業生涯都繞著局部的性器官在打轉,這是他的專長,對「性器官反應」的研究也是難有人能出其右,但把「性器官的反應」放大,說成是「人類性反應」,不僅越界,而且還自誤誤人。
當年的我又為什麼會被他所誤呢?除了年輕外,更因為我也是學醫的,經常會從自己較為熟悉的醫學觀點來看問題,也喜歡閱讀同行專家的著作,結果就對自己的「蔽於一枝」渾然無覺。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淪為井底之蛙,不要安於自己熟習的小枝枒,應該多去看看人類知識這棵大樹上其他枝枒上的風景。
閱讀是我們認識各種知識的簡便方法,但所謂「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一個人窮畢生之力所能讀的書、得到的知識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個人的經驗是除了偶發性的隨機閱讀外,主要是先從自己感興趣、較有心得的領域出發,再枝蔓到其他相關的領域。譬如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是我比較熟悉的心靈領域知識,但只懂得它顯然有所不足,為求對人類心靈有更多的了解,我就會再去讀其他心理學派的著作(如行為主義、分析心理學、人文心理學、認知心理學等等),然後再及於人類學、文化、歷史……,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接觸到結構主義的。
當我在閱讀人類學家李區的《結構主義之父──李維史陀》一書時,讀到他以交通號誌來闡釋結構主義的一個基本觀念:人類社會為什麼會選擇「紅黃綠」這三種顏色來做為交通號誌呢?李區指出:在自然界的色譜裡,綠色是紅色的對比色(紅綠互為補色),而黃色則是紅、綠兩色的中間色;因為血是紅色的,所以人類會以紅色來代表危險(停止),而以和它對比的綠色來代表安全(通行),然後以紅綠之間的黃色來代表停止與通行之間的注意。他因而得到一個結論:文化層次上的交通號誌(危險─注意─安全)與自然層次裡的色譜(紅─黃─綠)具有同樣的結構,亦即文化的結構在反映自然的結構。
我當時看了,不僅拍案叫好,而且大為折服,於是就一頭栽進了結構主義裡(皮亞傑的結構主義則認為:知識的結構在反映大腦的結構;李維史陀則更進一步指出,人類文化的普同結構乃是來自各色人等的大腦普同結構。它們對我理解人類心靈,的確有很大的助益)。
後來,我又讀到Marvin Harris的《Cultural materialism》(文化唯物論,這也是我想了解人類心靈而買的讀物之一),發現他花了不少心血去考察人類交通號誌的發展史,從十九世紀英國鐵路系統的號誌、二十世紀初年紐約街道的交通號誌,到現今的鐵公路交通號誌以及警車與救護車號誌的沿革與變遷,以確鑿的舉證告訴我,人類對交通號誌顏色的選擇及演變,其實非常複雜,李區把問題簡略化、單一化了(即使在今天,警車和救護車號誌使用的也非紅∕綠色,而是紅∕藍色)。結果,讓我在十幾分鐘內(就閱讀的速度而言)就對李區的論述打上一個大問號,也看出了結構主義的某些虛妄性。
Harris去搜尋那些資料應該花了不少功夫,他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因為文化唯物論正是結構主義在學界的競爭對手,或者說「知識上的敵人」,暴露對手在論述上的疏漏、敵人在戰備上的弱點,正是打擊他們、宣揚自己觀點極佳的熱身運動。而我隔山觀虎鬥,或者說誤打誤撞,竟因此而獲益匪淺,也得到了關於閱讀的一個竅門。
多數人讀書,特別是在閱讀跟知識有關的書籍時通常會有一個毛病,在喜歡上某種學說後,就容易耽讀同一個派別的書級,但所謂「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讀越多只會越覺得他們說的「實在有道理」,雖然也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但個人又沒有時間和能耐去查驗他們說的是否「真有道理」,結果我們擁有的往往只是一些「虛妄的知識」。
但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們免於這種危險,那就是我前面所說的,改去閱讀「知識敵人」的作品,因為他們會上窮碧落下黃泉、費盡苦心地去尋找,或者從不一樣的角度切入,指出我所迷戀的知識可能有的盲點、弱點和缺點,只要我花一點功夫,就能讓我對我熟悉、熱中、迷戀的知識有不一樣的看法。我前面所說人文心理學家羅洛梅對《人類性反應》一書的批評,走的也是同樣的路線,因為人文心理學在傳統上就是唯物科學的「知識敵人」。
在現實生活裡,要我去親近我的「敵人」,也許是件困難的事;但在閱讀的領域裡,想親近「知識上的敵人」卻一點也不困難,我只需花點時間到圖書館去尋找,將它從書架上拿下來;或是到網路上去搜尋,到網路書店去訂購;然後翻開它們,不僅能帶我走進一個以前被我忽略的嶄新世界裡,而且能糾正我的偏頗,使我的眼界更開闊,知識更完備,心靈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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