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兒子送我一台ipad；後來，我又自己買了一支iphone6s，我可以說是蘋果產品的愛用者。蘋果產品為什麼會廣受歡迎？除了功能不斷推陳出新外，人性化的設計也是原因之一。但什麼叫做「人性化」呢？我以為就是「簡單而優雅」，或者說簡單的優雅、優雅的簡單。
不管是外觀或操作方式，蘋果產品都是簡單而優雅的。在這個高科技的時代，人們的心靈渴望的是高感觸，而蘋果產品多少滿足了大家這方面的需求，因為它觸動了我們渴望簡單而優雅的心靈。這種簡單而優雅，其實就是蘋果ＣＥＯ賈伯斯生活的寫照。他說：「簡單比複雜更難，你必須很努力，才能讓你的思想變得清晰而單純，但到頭來，這一切都值得，因為你一旦實現了目標，就可以撼動大山。」
如何讓思想變得清晰而單純？靠的就是簡單而優雅的生活。除了大家在媒體上看過的簡單穿著：Ｔ恤、牛仔褲、運動鞋外，賈伯斯還是個素食主義者，但他不吃「豐盛的素食」，只吃穀類麵包和少數幾種蔬菜、水果，還常常施行禁食。他二十七歲就躋身億萬富翁之列，一位知名攝影師到他家拍照，發現他家裡的陳設非常簡單，幾乎沒有什麼家具。賈伯斯輕鬆地說：「我所需要的也就是一杯茶、一盞燈和一個音樂播放器而已。」
賈伯斯的物質欲望很低，但也因此而得到精神上的自由，使他的思考變得專注、清晰與單純。這樣的生活方式與經驗，讓我想起《紅樓夢》裡的一句箴言：「紅塵滾滾，奈何不了一往情深。人欲橫流，唯簡單篤定不亂一心。」想要在人欲橫流的滾滾紅塵中保持安穩、寧靜，就需要簡單；只有簡單的生活和心思才能讓人清楚、明確、篤定，對人或事一往情深（專注）。
簡單，不只是一種生活哲學、商品哲學，它還有更深的意涵。
用來描述宇宙或自然奧秘的物理公式都是非常簡單的，譬如E = mc²，當然，這種簡單並不是擺在光天化日下，讓大家看得一清二楚，而是經過聰明人的複雜演算才得到的。
現在大家都用得到的手電筒是賀伯特發明的，他原本是在賣電子花盆：一叢漂亮的花朵裝著五顏六色的小燈泡，只要按花盆裡電池的按鈕，美麗的花朵就會發光。但因為構造複雜、售價昂貴，銷路並不好。某天，有點惱火的他將電子花盆五馬分屍，只留下電池、一個燈泡和按鈕，用個圓筒將它們捲連在一起，就成了具有照明效果的裝置。將複雜化為簡單的賀伯特，不僅發明了手電筒造福人群，而且搖身一變成為富豪。
簡單，讓人輕鬆，也讓人看得更清楚。
美國普萊茅斯州立大學的海特校長，在一次畢業典禮中，只用三句話期勉畢業生：「一、認識自己——蘇格拉底；二、控制自己——西塞羅；三、奉獻自己——耶穌基督。」這可能是歷史上最簡短的畢業典禮演講。人生可期，但千言萬語，不外這三點。言簡意賅，讓人永遠記得，也永遠感謝。
艾略特的《荒原》是我喜歡的一首長詩，初稿長達一千行，當他將它交給摯友龐德過目時，龐德毫不留情地剔除掉冗長的修辭、重複的意象、不必要的賣弄，使得最後的篇幅只剩下原來的一半。但也正因為有這種刪除，才讓《荒原》能更精鍊、更敏銳、更清晰地傳達艾略特想要傳達的意念，而成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不朽傑作之一。
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也遇到類似的情況。他有一個劇本在英國和德國同時上演，德國的反應比英國好。他還因此以為這表示德國觀眾比英國觀眾來得睿智，但他不知道那是因為該劇在德國上演時，導演基於時間與效果考量，毫不留情地把劇本中的冗言贅語都刪掉了，而讓觀眾在觀賞時得到最佳的體驗。
這些多少應驗了莎士比亞所說的：「簡潔是智慧的靈魂，冗長是膚淺的藻飾。」想要達到簡單，最重要的步驟就是在生活各層面刪除掉不必要的部分，也就是王陽明所說的：「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這個「日減」就是刪除不必要的藻飾或累贅，不僅是修身養性所必需，也是創意思考所必要。
我越來越嚮往能簡單生活，但不是要搬到鄉下或山裡，過自力更生、安貧樂道的生活，而是盡量減少對物質和數量的依賴，減少不必要的社交、束縛和負擔，讓我有更多時間和自由去思考、感受、體驗生活和周遭的形形色色，讓意識能更專注於我感興趣的少數事物上頭。
這也是我重讀梭羅的《湖濱散記》所得到的新啟示：以前認為他到森林裡過隱士般的生活，用意是想逃離人群；但現在才體會他是想「把一切不屬於生活的內容剔除得乾乾淨淨，把生活逼到絕處，簡化成最基本的形式，簡單，簡單，再簡單。」被他剔除的不只是多餘的物質、口腹之欲，還有不必要的人際關係、名位等等。多數人都會因這種簡單而感到空虛、貧乏、無聊，但梭羅卻反而因此而有了充實、豐富、趣味盎然的生活，他大可利用多出來的時間和心力去欣賞大自然的美景，去和周遭的動物、植物、還有自己對話。
要剔除掉不必要的東西，並不一定要搬到荒郊野外。我雖住在鬧市，但現在經常整天足不出戶，不看報紙和電視，在少跟外界連繫後，自然也沒人會打電話或寫信來，而我也樂得清閒，正可以心無旁鶩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隔個幾天，就和妻子開車外出，欣賞大自然的美景，看看動物和植物，同樣是一種簡單而趣味盎然的生活。
簡單，最怕流於單調，變成沉悶、無聊。生活要有變化，簡單的變化，燈下看書、youtube看戲、陽台種菜、溪邊賞花、山中品茗、涼亭假寐。從簡單的變化裡，得到各種簡單的快樂。
簡單，更怕過了頭，不必要的精緻、不必要的多、不必要的大、不必要的高，固然是多餘；但不必要的粗糙、不必要的短、不必要的小，同樣是多餘——對自然多餘的介入。《莊子．駢拇篇》：「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真正的簡單是符合自然，不失性命之情。
有些簡約主義，特別是藝術的極簡主義，強調對事物初始原形與本質的追求，而在造型、用色、修辭、音節方面都力求簡單，譬如繪畫作品只剩下幾何形狀與黑白兩色，但我以為這遠非事物的原貌與性命之情，而是對自然刻意、多餘與誇張的扭曲，更像梭羅所言：「生活中一切的極簡主義，多少都沾染了奢靡的氣息。」
我嚮往與欣賞的是「不失性命之情」的簡單。簡單做人，簡單生活。簡單就是一種美，不是要供人欣賞，而是自得其樂的一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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