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結婚前,妻子沿著上班的公車路線找房子,找到一棟有圍牆、有樹有花的日式老宅院。雖然只是租院子裡的一間獨立小屋,卻是我們甜蜜的新家。
後來聽人家說,那裡是有名的名人巷(位於現在仁愛路與忠孝東路間的大安路),是台北市中心的精華地帶。知道了以後,不僅沒有得意之感,反而讓我們住得有點心虛。
在有了小孩,又接父母來同住後,希望能有較大的生活空間,我們先搬到永和,兩年後又在中和的圓通寺附近買房子,定居了下來。中和跟台北的名人巷,當然有中心與邊緣的差別,在逢人問起家住哪裡,看到有些人露出「同情的了解」神情時,心裡覺得不太自在。
我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生命舞台有中心與邊緣之分,能活躍於中心地帶,是成功貴顯的象徵;若只能在邊緣地帶浮沉,則有失敗窮賤的嫌疑;特別是從中心流落到邊緣,似乎就顯得更加不堪。
後來覺得這種「不自在」有點荒謬。在讀到《莊子.天下篇》惠施所說:「我知天下之中央,燕(國)之北,越(國)之南是也。」後,更覺得自己的可笑。惠施會這樣說,目的就是要打破世人對中心與邊緣的僵硬看法。
中心與邊緣的關係是相對的,地球是圓的,每個地方都是中心,但也是另一個地方的邊緣,中和是台北的邊緣,但台北又是紐約的邊緣,地球是太陽系的邊緣,太陽系又在宇宙的邊緣……重要的是自己怎麼想。雖然身處別人眼中的邊緣,但卻可以是自己生活的中心。
「我要儘可能地站到邊緣。因為站在邊緣,可以讓我看到各種站在中間看不到的東西。」小說家馮內果的這句話讓我覺得更加貼心。邊緣就邊緣,有什麼不好?如果不再朝中心看,而是站在邊緣往外看,就可以看到另一種明媚的風光,那是你拼命擠到中心後,永遠無緣欣賞到的。
住在中和,看似流落到邊緣地帶,但卻有著中心沒有的「風光」:因房價較便宜,我們擁有七十多坪、五房的居住空間,有三個房間開窗見山,每天從鳥啼聲中醒來,起個大早還可到圓通寺、樂天宮登山;社區裡有游泳池、健身房、卡拉OK廳等設施,離兒女讀的中學和大學也都不遠,高速公路交流道和大賣場就在附近……。我何必為了讓別人有好「觀感」或「評價」,而辛苦地往中心地帶擠呢?
放大視野來看,人類文明的每個領域也都有中心和邊緣之分。身處中心地帶似乎較能掌握主流的脈動,成為受注目的焦點;但陌生、神秘、未開發的邊緣地帶才是想要開疆拓土的創新者一展身手的好地方。
孔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裡特別指出,為每個科學領域帶來重大突破與創新的通常是年輕或從別的領域踏進該學科不久,或是處於「兩個學科交界的邊緣地帶」人士,譬如克利克在(與華森)發現DNA雙螺旋體結構時,還是連博士學位都沒拿到的研究生,他就是一個學界邊緣人。
擁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歷史文化、風俗習慣,卻經常受到他們所置身的主流社會排擠的猶太人,又代表了另一種邊緣性。而人類文明的各個領域,很多開創性的人物像耶穌、愛因斯坦、佛洛依德、馬克斯、伯格森、海涅、馬勒、卡夫卡、史匹柏、祖柏克等等都是猶太人,除了聰明、注重學習與思考外,他們的邊緣性應該也是另一個重要的因素。
愛因斯坦就說:「(納粹)認為猶太人是無法被同化的一群人,他們不可能毫無異議地接受任何事情……猶太人威脅到納粹的威權。」這種不屈服於主流威權的性格特質讓猶太人頻頻受到迫害,但也讓他們不人云亦云,而能夠有自己的獨立見解。
佛洛依德在他的自傳裡也有如下的告白:「只因為我是猶太人,我忍受大學社會對我的排擠,但沒有太多遺憾。我在早年就習慣了站在反對立場,以及受所謂『強硬多數』禁制的命運,因此也建立了某種程度的獨立判斷力。」這種邊緣性使他更加努力,在思考問題時免於成見的束縛,也有勇氣不必顧及壓倒性多數的同意,而提出自己的新創見。
我以前去演講,喜歡說我是人文與科學的邊緣人:學人文的人不會認為我是他們的同類,學科學的人又認為我是他們的異類。但在習慣別人的這種看法後,我也不想再和他們「彈同調」,而開始我行我素:
在《不安的魂魄》一書裡,我用從有機化學和比較解剖學所學到的方法,去拆解中國多如牛毛的鬼故事,探討它們可能的含意;而在《賽琪小姐體內的魔鬼》一書裡,我則從科幻小說、煉金術、法庭訴訟等人文觀點來評論基因工程。我會這樣寫,不只在表現自己的邊緣性、我行我素,更希望讓科學與人文產生對話。
經驗告訴我:邊緣,不管是位置上或心態上的,都是讓我開疆拓土、目睹明媚風光的好所在;如果是處於兩個領域交界的邊緣地帶,那也是產生對話、交流的好地方。對那些還在邊緣地帶悲嘆、徘徊、猶豫的人,我想為你們獻上阿波林奈的一首詩:
到邊緣來
我們不能,我們怕
到邊緣來
我們不能,我們會掉下去
到邊緣來
他們去了,他推他們
而他們,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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