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芝加哥大學得到博士學位(歷史)後,轉移陣地,到英國劍橋大學的莫德霖學院作博士後研究,我們夫妻利用這個機會專程去探望她,在劍橋大學裡裡外外勾留了幾天。雖然是蜻蜓點水,但也了卻了我從學生時代就有的一個模糊心願。
我剛進台大時,想要當一個知識份子,而買了好幾本自以為跟這個角色相關的書來看,其中有一本就是《羅素回憶集》。我從書裡讀到羅素對劍橋大學的回憶:「除去一點瘋狂和懶散,劍橋真是個好地方,在那兒心靈可以獲得獨立,永不受阻撓。」而且提到他周遭的師長與同學多為才華洋溢的精英份子:「能與他們生存在同一時代,有機會同躋一堂,真使我高興。」
我看了心有戚戚焉,因為那彷彿就是當年「初生之犢」的我對台大的感覺或者說懷抱的夢想。一兩年後,再讀陳之藩的《劍河倒影》,看到一個華人學者眼中的劍橋和他心中的感嘆,拿來和日漸熟悉的台大稍作對照,覺得劍橋似乎成了西天的一朵美麗雲彩,雖然讓我心嚮往之,卻已是可望而不可及。
想不到在過了「耳順之年」,托女兒的福,自己居然美夢成真,來到了年輕時代所嚮往的知識殿堂。
除了女兒所在的莫德霖學院外,我們最先參觀的當然就是當年羅素就讀,也是劍橋大學最有名的三一學院。學院正門上方有著精緻的雕刻,訴說它輝煌的歷史。但最引人注目的也許是入口右側的小花園裡,那棵青翠的蘋果樹。女兒說那是從牛頓的故鄉移植過來的,她在劍橋兩年,曾見過它開花結果,但似乎沒有人坐到樹下,想被掉下來的蘋果擊中。
牛頓當年也是在三一學院就讀和作研究,在學院入口處種一棵蘋果樹,想來是為了呼應牛頓被蘋果擊中而發現萬有引力的傳說。雖然只是傳說,但能千里迢迢、煞有介事地將蘋果樹移過來,讓我感覺在嚴肅的用心中,更有著活潑的玩心。
進了學院,寬闊的中庭綠草如茵,中間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噴泉,看來已不再噴泉。女兒說拜倫曾跑到裡面洗澡,當然也只是傳說,但的確也是他可能做的事。牛頓和拜倫,一個物理學家和一個詩人,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竟然同是三一學院的高材生。
在三一學院教堂的前廳裡,豎立著牛頓、培根、丁尼生等傑出畢業生的雕像,哲學家羅素在這裡只能算「小咖」的。看了資料才曉得,在二十世紀,三一學院共獲得了三十二個諾貝爾獎。為什麼單單一個學院就能培養出從物理學家、哲學家到詩人的各色人才,而且表現傑出?
我想,除了劍橋大學本身底蘊深厚,能吸引來自英國及世界各地的菁英外,特殊的學院制(經女兒解說,我才更清楚)更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劍橋大學現有三十幾個學院,各自獨立,但它們不像台灣的文學院、工學院等以學科來劃分,而是由來自不同科系的大學生、研究生、教師混編而成,學院裡有教堂、餐廳、教授研究室、學生宿舍等,更像是老師和學生共同生活的場所。
用餐與喝茶(晚餐需穿正式黑袍)是大家交換意見的美好時光,從學術到八卦,無所不談。因為「生物複製」的先驅性研究而獲得二○一二年諾貝爾醫學暨生理學獎的約翰‧格登也在莫德霖學院,女兒告訴我,有一次用餐,發現坐在她旁邊的就是這位大師,讓她既驚訝又興奮。後來有兩三次也跟他一起吃飯聊天,我想,當「歷史」遇到「生物」,不僅可以談得很愉快,應該也會很有趣吧?
這個也正是陳之藩在《劍河倒影》裡所說的「教授與學生混合,喝茶與講道混合,吃飯與聊天混合,天南的系與地北的系混合,東方的書與西方的書混合」,在相互激盪下,很可能就會迸出意想不到的靈感和創意。
反觀台灣的大學,不同的學院之間不僅涇渭分明,而且似乎還有意加以區隔。我醫學系一、二年級雖在台大校總區上課,卻沒有跟其他學院的人上過一堂共同科目;連宿舍也都被安排跟醫、農、理、工學院(也就是「自然組」)的同學住一起。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醫學院的學生就不能和文學院的住在一起,更不要說老師和學生一起用餐、聊天了。
三年級後改在醫學院上課,跟當時的法商學院雖然只隔著徐州路,但兩個學院的人幾乎可說是「老死不相往來」。我是因為加入當時的台大校刊「大學新聞社」,才結識一些其他學院的朋友,除了搖筆桿以文會友外,更經常在學生活動中心、大王椰下、咖啡屋、路邊攤高談闊論,互相揶揄也互相砥礪,激發並檢驗彼此的夢想。
就是這些來自不同學院的同學,大大開拓了我的心靈視野,而且成了到現在依然經常聚會的終生摯友。如果沒有參加社團,和這些同學交流互動,我的大學生活將只剩下平淡與庸俗。
離開劍橋的前一天,我們搭船去遊劍河(康河)。水光瀲灩晴方好,春色空濛景亦奇,女婿撐著篙,女兒則沿途為我們指點江山,三一學院、聖約翰學院、國王學院、克萊爾學院、數學橋、嘆息橋……從眼前一一滑過,我探頭望進那清淨的河面,看到自己模糊的容顏,無端興起一股模糊的鄉愁。
良久才曉得,那是一種很久很久以前,想要在一所「理想大學」裡做一名「知識份子」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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