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品嘗人生宴 8
蘇州的兩個導遊,一個世故老辣,像祝枝山;一個白淨儒雅,像文徵明。
斜風細雨中,「文徵明」帶我們一行來到了寒山寺。杏花雨沾衣欲濕,但他卻不急於入寺,反而站在寺前的小河邊,透過擴音器,吟起唐朝張繼的《楓橋夜泊》來:
夜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據說入京赴試,失意而歸的張繼,曾在千年前夜泊蘇州,而寫下了這首千古名詩。今之「文徵明」(蘇州大學中文系的講師)口沫橫飛地說:所謂「江楓漁火」並非江邊的楓樹和漁火,而是在說江村橋和封橋之間的漁火。
他指點寺側一座斑駁的拱橋,說:「這就是江村橋,封橋則在那邊(宵禁時封閉之橋,今已不存)。蘇州在唐代並沒有楓樹,楓橋乃封橋之誤。不到蘇州,就不知道這個錯誤。」
細雨恍若千絲萬縷,意欲將我們一行的身影編織進那載負著厚重歷史的河面,我的眼光隨波逐流,心裡似有五味雜陳,那是一股摻雜著驚訝、迷惑、失望、不安與破滅的複雜情緒。
除了忽然聽到一首千年名詩裡竟然隱含了一個可怕的錯誤,更因為看到眼前這河,這條看起來只比水溝稍微大一點的河,怎麼一點也不像我懷想中張繼夜泊過的那條河?我對張繼、對蘇州、對唐朝、對古老中國的想像,是否有太多的虛妄?太一廂情願?
雨越下越大,幾乎是為了避雨,我們倉皇奔進了寒山寺。
在後進的寒拾殿,有一座似曾相識的雕刻:手持一朵荷花、敞肚微笑的寒山,和雙手托著淨瓶、亦莊亦諧的拾得,被塑成金身,高高在上;自在迴旋,而又不動如山。
「文徵明」又說話了:「寒山和拾得被稱為『和合二仙』,感情很好。我們蘇州人結婚時,喜歡在洞房裡掛上這樣的一幅畫,象徵圓滿和諧,百年好合,就跟寒山和拾得一樣。」
寒山是唐代的詩僧,寒山寺就是因他在此圓寂而得名。荷花與淨瓶,洞房花燭夜,將長梗的荷花插入淨瓶中,倒也是畫中有話(另有些畫中的拾得捧的則是一個禮盒,荷花與禮盒成了「和合」的象徵)。但不知為什麼,今之「文徵明」的這個說法卻讓我覺得有點怪。
雨勢稍歇。到前庭,花了一元人民幣,做了午後亂撞鐘的施主後,我又回到寒拾殿。
終於想起是在哪裡看過那尊雕像了。但,且慢!寒山是要將荷花插進淨瓶裡?還是已經從淨瓶裡拔出荷花?
我仔細端詳,卻徒增迷惘。
學生時代,在一本反傳統的異端之書裡,我曾和寒山、拾得照過面。他們被奉為嬉皮在中國的祖師爺,是打破虛偽和諧的英雄,當時在新生南路的斗室裡,我彷彿聽到從淨瓶裡扯出荷花的寒山,發出摧枯拉朽的狂放笑聲,力透紙背,久久不歇。
但現在,在這個真正屬於寒山的地方,他看起來卻是那麼地慈眉善目,正溫柔地欲將荷花插入淨瓶中,是圓滿和諧的象徵。
我到底應該相信哪一種說法呢?寒山和拾得的不修邊幅、衣衫襤褸、粗茶淡飯,跟美國嬉皮的確有些相像;而寒山問拾得:「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回答:「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似乎也是嬉皮的處世哲學。
但這是因為寒山和拾得的叛逆、反傳統、不隨波逐流,還是來自他們包容、慈悲、脫俗的心胸?
我感覺好像有什麼根深柢固的東西就要從內心深處被拔除。就在不安與惶惑中,前庭不斷傳來擾人的鐘聲,又有遊客花錢在亂撞午後鐘,讓我的心神不得安寧!
但我剛才不也這樣做嗎?我要為我的低俗辯解嗎?寺廟的暮鼓晨鐘才能發人深省,而張繼為什麼說「夜半鐘聲到客船」?以前讀詩都是先背了再說,但可曾聽過寺廟在半夜敲鐘?可曾懷疑過張繼的詩只是脫離現實的想像?我的心中一時又五味雜陳了起來(後來知道,唐朝的寺廟是在半夜敲鐘的,而寒山寺到宋朝時,還是在半夜敲鐘的)。
我悵然地提早返車。躲在車上的「祝枝山」像冬眠醒來的赤練蛇,瞇著眼睛問:「看到什麼好看的沒有?」
我微微一笑,沒有答話,但也覺得是一個很好的回答。
未到寒山寺,心中對跟它相關的某些問題都存在著美好而踏實的看法。但等真的來到寒山寺後,才知道自己原先的看法有多虛妄!
而人生,很多時候不也都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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