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101 與諾貝爾醫學獎得主史匹利談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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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羅格.史匹利(Roger Sperry)以其對「分裂大腦」(split brain)的傑出研究而獲得一九八一年的諾貝爾醫學獎。

  他生性害羞,但卻勇於對既有的科學理論提出挑戰,在研究生時代,就以實驗證明他的指導教授有關神經聯繫的理論是錯的。分裂大腦的研究使我們認識到人類意識的二元化本質,左腦是理性的,右腦則是感性的。

  這個理論在七十年代對心理學、哲學與教育產生莫大的衝擊。史匹利以其對大腦及意識的深刻瞭解宣稱「價值乃是科學的範疇」,他嚐試以腦神經生理學去探尋人類價值形成的軌跡,像一個浪漫而虔誠的香客,他走進科學的神殿想探望生命的意義。

  本文是他接受OMNI雜誌專訪的節要,原載1983年10、11月《心靈雜誌》。

  「意識、自由意志、價值是三根位於科學皮肉裡的芒刺,唯物論的科學無法克服它們,甚至連基本原則都摸不著邊。這並不只是因為它們難以掌握而巳,而是它們與科學的基本模式發生直接的衝突。科學不得不放棄它們,否認它們的存在或者說它們是超出科學領域之外的。

  但對大多數人而言,這三者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因此,當科學一味否認它們的重要性、甚至否認它們的存在,或者說它們不屬於科學的範疇時,我們就必須對科學有所懷疑。」

倫理與道德價值豈非離科學十萬八千里?

  問:對一個腦神經的科學家來說,倫理和道德價值豈非離本行十萬八千里?

  答:從某方面來說,是的。但對倫理和道德價值的關注是我在六十年代中期研究項目(註:指對左右大腦半球功能的研究)的自然演變結果,它是一種修正過的心靈——大腦關係的新概念。在科學的領域裡,常可見一種新發現導致重大觀念改變的例子,但這些對人類價值觀的衝擊似乎被忽視了。

  問:人類的價值觀當然相當重要,但你不認為這使你跨出了科學的界限嗎?

  答:我在科學界的同事有時候認為我陷入一個死胡同裡,但我並不這麼想。我毋寧是覺得自己轉移到一個正在發展中的新的科學領域裡。

  根據我們對意識(consciousness)的新觀點,你可以看出,倫理和道德價值已成為大腦科學(Brain science)中非常正統的研究領域,它們不再被視為是可以化約成大腦生理學的東西,相反的,我們現在認為:主觀的價值信念本身會對大腦功能及行為產生強有力的因果影響,它們是人類在做抉擇的普遍性決定因子,事實上,它們是左右當今世界大事最強有力的控制力量,沒有其他因果體系——諸如科學關注的地震、化學反應、磁場等你可以叫得出名字的束西——在決定人類的未來上會有比它更具關鍵的重要性。

無法對人類所面臨的困境掉頭不顧

  問:你的研究對左右大腦半球不同而互補的角色做了很清楚的闡釋,這方面還有很多未竟之業,譬如兩個大腦半球如何交互作用、男女兩性、有音樂或數學天份、創造力、職業偏好、慣用右手或左手等各式各樣人等,他們左腦或右腦的優勢(dominance)問題等。這些研究難道不再引起你的興趣嗎?

  答:我當然還有興趣,你所說的都是有趣而且重要的科學。但你必須問:「它會帶來什麼不同?」或者更正確地問:「從現在算起十年內,它會帶來什麼不同?」

  當你環顧四周,看到那些可能帶來世界浩劫的陰森威脅及生活品質的日漸降低時,你會懷疑:「如果我們能稍微改善我們的教育政策,或者增加神經疾病的診斷能力,或者對左右大腦的不同及其相互作用的細節有更深入的了解,它們能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不同?」

  但相同的,如果我們能稍微調整一下我們的價值觀,即能在兩個相反的極端間取得美妙的平衡,譬如對墮胎問題的爭議,又譬如對環境污染的問題或者國際性的爭端。我們現在談的是成千上萬人的生命、我們及我們的子孫——如果他們還能生存下去的話——所生活的世界之種種、及支配我們的自然法則。當你發現你所研究的科學對這些領域有直接而必然的影響時,你很難掉頭不顧,再回到實驗室裡去做更多的實驗,特別是當你發現這條途徑能為人類擺脫當前困境提供符合人道的方案時,更是難以掉頭不顧。

  問:但科學在它傳統的角色裡,不是為當今的很多問題提供了具體的科技解決方案嗎?

  答:科技自己為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在缺乏人口控制的考慮下,科技只是將我們更深地推向人口膨脹、污染、需求能源及資源等惡性循環的漩渦裡。

打破惡性循環的最佳方法是改變人們的價值觀

  問:打破這個惡性循環的最佳方法是改變人們的價值觀——發展出一種新的、全球性的倫理學或神學?

  答:那是最人道的方式。一場核子戰爭、全球性的饑荒或者其他浩劫當然也能改變人類的價值觀,只要我們任憑事態自行演變下去的話。但目前可見最沒有痛苦、最合理的答案是改變某些我們賴以生存及受其支配的價值和信念。其他人也同意這個觀點,譬如Worldwatch Institute的布朗(Lester Brown)在其近著《建立一個經得起考驗的社會》裡,即提出了類似的結論。而「全美教會會議」也在三年前召開了一個研討會,來自不同信仰背景的與會代表一致認為,今天世界需要的是一種能提昇保存既有之物的價值觀、可重覆使用之能源及尊重土地的新宗教、新神學。

  你想想看,如果保存既有之物的價值觀及人口控制能被提昇到比生活智慧或一時權宜之計更高的層次,而變成深入人心的宗教信念,這個世界將會是一幅什麼新樣貌?你再想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認為製造污染或過多人口、或其他敗壞未來子孫生活環境的任何行為乃是不道德、甚至需受天譴的罪惡,這個世界又將如何?而這正是我們對於大腦及意識新觀點所將觸及的領域。

將科學知識帶進價值觀發生衝突的領域

  問:但提出新的價值觀和對已經存在的價值觀做科學研究是兩碼子事。

  答:確實如此,但兩者並非孤立的。若能對我們價值觀體系的來源增加了解,將使我們在選擇自己的道德方位時顯得更明智。

  但這只是部分原因而巳。心靈——大腦科學的新觀點主要的重點是它劇烈地改變了我們對人與世界之本質、心與物的關係、科學與價值的關係、自由意志及道德責任等的傳統信念,甚至對科學本身的信念,包括它的範圍及極限、它的世界觀、因果概念及科學與人文的關係也都發生了改變。一切都改變了,我們現在對所謂「真實」(reality)有一個嶄新的視野及信念。

  問:但人們不是對透過科學與科技來改變人類價值的想法感到憂傷嗎?

  答:這並不是要直接或以實驗方法來改變人類的價值觀,而是要將科學知識帶進價值觀業已發生衝突的領域裡,我們在這方面還在起步的階段,沒多久前,「價值」還被認為是在科學的領域之外。

七十年代的唯心論革命

  問:讓我們從最基本的地方談起吧,你說對意識及心靈——大腦關係觀念的改變而使你認為科學和倫理及社會價值可以融為一體,到底是什麼樣的觀念改變?

  答:這種觀念的改變肇始於七十年代,在心理學界被認為「意識或唯心論的革命」,人們對意識的看法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支配學界達半世紀之久的行為學派觀點被推翻了,心理學界突然開始認為主觀事件——諸如心靈影像、內在思想、感覺、情感、觀念等是影響大腦功能及行為的一個確鑿因素,一個人內在經驗的整個內涵突然被認為是足以影響腦中物理及化學的因素,它們不再被視為是被動的、非因果關係的、甚至是「不存在」的東西。

  問:你現在所說的正是以前神經科學家的看法,除了嚴格的物質、物理及化學因素外,他們很難找出能影響大腦作用程序的其他因素,他們認為大腦發揮其功能的每一個步驟都必定有物理化學因素。

  答:正是如此,而以前的心理學家也接受這個觀點,神經科學越進步,似乎越加深這種信念。於是,大腦功能以及自然的一切都可以完全用純粹唯物的物理化學詞彙來加以說明,而不需藉助任何種類的意識、心靈或生命力。

  科學宣稱,「意識」毫無用處,因為它不能做任何事,也不能改變任何東西,在因果關係的解釋中完全不需要用到意識。隨著腦科學的進展,對行為做物理化學描述的現象越趨極端,而所謂人類尊嚴、道德抉擇、意義、目的等與人類價值相關的東西則被逼到死角,這也正是我所說「科學無意義化與非人化」的真正含義。

意識及心靈是主人,大腦只是工具

  問:那又是什麼原因使心理學擺脫這種業已確立的行為主義觀點?

  答:部份是因為時機出現得很好,有很多觀念不約而同地出現,譬如完形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無言的瞭解(tacit knowing)等,這些在較早以前游離的觀念匯涯集成一種對抗行為機械觀的見解。問題是這些散見的哲學支派及「弱小科學」為什麼能搖身一變成為顯學?

  我覺得這大部份是因為在悶塞的理性中有邏輯上的漏洞,因此大家想尋找一種能融合以前的思潮,為心靈——大腦的作用提出較寬廣視野的新理論。但最重要的也許是,科學家對大腦指揮系統間的因果關係提出了新觀念。

  一個關鍵性的瞭解是我們終於知道大腦較高階層的活動控制較低階層的活動,意識及心靈(大腦的較高階層)乃是發號施令者,它們發出動員令,然後命令即由上向下在神經衝動的線路上流通。我們的新模式——唯心主義(mentalism),讓心靈起了作用,並賦予它「存在」及在一個肉身中「進化」的理由。

「唯心主義」敗部復活

  問:你如何定義「唯心主義」?

  答:唯心主義在心理學裡是和行為主義及唯物主義對等的東西,它主張精神事件,即心靈中的意識經驗可以決定及解釋我們的行為,心靈本質過去被視為是非物質的、超自然的東西,但我們現在則認為它們是大腦作用過程中湧現的本質(emergent properities)。

  問:什麼是「湧現的本質」?

  答:「湧現」和希臘字holistic一樣,意指「全體」(whole),「全體」的本質和組成它的「個體」是不一樣的,我們這個觀念涵蓋了下面這句古老的格言:「全體大於且不同於個體之總和」。

  當進化在進行時,原子組合成新的化合物,而化合物又組合成新的化合物,在每 一個步驟,都有新的本質湧現出來。在腦中亦復如此,腦也是由次原子(subatomic)的東西疊床架屋建構起來的,在每一個分子層面、組織層面都有基本質,而意識則是位於最頂端的本質。

分裂大腦的研究改變了對意識的看法

  問:你轉移到這種唯心觀點跟你以前的分裂大腦研究是否有相符合之處?

  答:它可以用來解釋分裂大腦手術(註:此指將連接左右兩大腦半球的胼胝體切斷)後意識經驗的特殊現象。我們發現兩個不相連繫的大腦半球可以保存它自己的意識,而同時對另一大腦半球的經驗渾然無覺。兩個分離的大腦半球可以獨自進行相當高層次的活動,它們甚至可以同時下達命令,而讓當事者做出互相矛盾的活動來。

  譬如在遮住眼睛而光靠觸覺分辨物體的實驗中,讓病人用雙手到一個籃子中揀選各種不同形狀的珠子,他的一隻手可能會挑出球形珠子,將它們放進上面的格子中,挑出圓柱形珠子,放進下面的格子中﹔但另一手則可能反其道而行。在揀選的過程中,每個大腦半球都有意地做出與另一大腦半球相反的決定,但每個大腦半球似乎又都不知道另一個大腦半球在做什麼。位於左腦的語言中樞對發生於右腦的經驗沒有絲毫線索,而無法用語言描述右腦的經驗。像這樣,左腦與右腦的意識和意志幾乎完全分開,就好像它們是在兩個不同的頭顱中一樣。

  於是我們產生了如下的問題:為什麼在正常情況下,我們不會覺得有左右兩個分開的意識體,而卻覺得是一個單一的心靈和自我呢?

  問: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改變我們對意識的看法?

  答:這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我以前即主張意識是一種「湧現」,因為大腦的作用並非單純地「複印」所知覺之物,而是與它交互作用,譬如說當我們看一間房子時,大腦並不是只將房子的影像留在腦中而已,它還產生與房子有關的各種反應——譬如怎麼個走法、它的位置、形狀、與它有關的記憶、聯想等。

  在苦思分裂大腦的問題,我終於了解到,大腦對所知覺之物及其他輸入訊息的交互作用、回應,需要一個主導的意識。正常、雙邊性的意識可以視為一個大於左右兩個大腦半球意識總合的更高級實體,它凌駕它們,成為主宰我們思想及行為的直接力量。

心靈與大腦間的弔詭

  問:照你這樣說,在正常情況下,兩個大腦半球的功能合而為一,成為一個整合性的整體,而所謂「心靈」就是一個雙邊性的實體,它結合發生於每個大腦半球中的活動,做成決定,然後由一側或兩側的大腦半球中的物理化學事件來執行命令?

  答:正是如此。將這些新觀念串連起來,我發現我可以找到一條繞過舊有的行為主義邏輯及心靈——大腦弔詭(paradox),而在不抹煞科學原理的情況,肯定意識能決定大腦作用的途徑。

  問:你所說心靈——大腦的弔詭是什麼?

  答:就是自古以來存在於主觀與客觀間令人困惑的矛盾現象。一方面,我們經由內省而得知意識在我們的思想和行為上實乃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另一方面,客觀的科學卻告訴我們,意識在主宰大腦活動或人類行為上無任何角色可言。這兩種觀點各有它們強烈的立場,而且似乎無法取得協調。

  問:那麼,「自由意志」又如何呢?認為人具有不顧大腦功能的律則,而能在任何時刻選擇自己行為的自由意志又如何呢?

  答:自由意志當然是和舊有的化約主義式(reductionist)科學觀點相違,科學認為我們受因果律的主宰,我們所做的事必然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我們不可能有另外的選擇。自由意志是所謂「三大芒刺」(the Big Three)之一,是科學一直無法解決的重大弔詭。

科學皮肉裡的三大芒刺

  問:什麼是「三大芒刺」?

  答:意識、自由意志、價值是三根位於科學皮肉裡的芒刺,唯物論的科學無法克服它們,甚至連基本原則都摸不著邊。這並不只是因為它們難以掌握而巳,而是它們與科學的基本模式發生直接的衝突。科學不得不放棄它們,否認它們的存在或者說它們是超出科學領域之外的。

  但對大多數人而言,這三者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因此,當科學一味否認它們的重要性、甚至否認它們的存在,或者說它們不屬於科學的範疇時,我們就必須對科學有所懷疑。

  問:科學否認過自由意志而說它只是一種錯覺嗎?

  答:基本上,腦神經科學一直認為它可以指出是你腦中的什麼物理化學事件導致你做出什麼抉擇的。精神醫學和所有的行為科學都建立在此一基本原則上,它們認為我們所有的行為,甚至最微不足道的習癖或者神經質的痙攣都事出有因,如果我們能深入他個人的過去、他的下意識或者他的腦生理,那麼我們就能找出原因,而以此來解釋並預測行為。譬如接受「催眠後暗示」的人,在解除催眠後做出一件莫明其妙的事,他以為是「自己想這樣做」,但他會做出那件事實在是因為他在催眠時受到指示,同時要他忘記催眠中所發生的事所致,只是他不曉得而已。

  問:但你卻認為我們的行動是自由的,你要如何自圓其說呢?

  答:我們必須認清自由有不同的程度,而原因也有不同的種類和層次,包括科學所一直摒斥的以心靈及生命力為主導的較高層次的原因。在我們心靈——大腦的新模式裡,意識的心靈事件也是原因之一,它主張任何有意的行動,其先行條件不僅有生理的因素,同時亦有心靈的因素。

  較高層次的心靈活動在腦中驅使神經電化路徑的情形就好像電視接受器上不同頻道的節目決定螢光幕上電子流動的型態一樣,大腦只有一點和電視不一樣,那就是它不只「接收」,同時亦自行產生心靈內在的節目。

心靈事件與神經事件相因相生

  問:你這樣說不是和一般的科學解釋相反嗎?你的意思是說神經事件無法決定心靈事件?

  答:絕非如此。它們是一種相因相生的關係,一種你來我往的交互作用。只是科學化約式的偏見根深柢固,所以我們有必要積極強調這種由上(心靈)而下(腦神經)的主宰因素。

  問:照你這樣說,我們的行動仍然是事出有因,只是這個原因成了知覺、內省、記憶、觀念、理智、邏輯等這些心靈因素?

  答:是的,同時亦包括感情、需求、渴塑、價值等,我們不能忘了這些來自右大腦半球的東西。我們也不能忘了心靈不僅能迅速地回顧過去,同時也能摹想一種選擇可能帶來的結果,它的作用是超越腦生理學的空間和時間的。

意識使我們保有某種自行控制的力量

  問:但行動仍然是有原因的,並非自由的?

  答:它們有某個程度的自由,我們不再像無生命的物體般,完全在物理與化學定律的掌握中,我們也不必像我們的自律神經、反射反應、荷爾蒙或心跳般,完全服從生理學的律則。整體言之,我們擺脫了過去科學所加之於我們身上的機械物質力量,而被提昇到一個由不同力量所主宰的更高的領域——這種力量和已知宇宙的力量都不同。當你思及此身,你並不真的想要擺脫所有因果關係的完全自由,因為那只是一片混亂,我們所要的只是能對自己所做的保有某種自行控制的力量,我們只是不想由其他東西來控制我們而巳。

唯心主義與神秘主義判然有別

  問:我看到偶而有人會將你的觀點和精靈說(animism)或二元論相提並論,你覺得這是 一種誤解嗎?

  答:是的。我徹底反對任何超自然、神秘主義、玄學等,穿鑿附會於科學所確認的事實,當然,一個多世紀以來唯物科學所堅持的「真實」亦必須有所修正。唯心主義嚴守著一個世界,也就是這個世界的答案。意識除了生自一個有功能的大腦外,我不認為它從其他地方浮現或產生。我們已知的一切都在在指出,人類的心靈和意識與一個不斷進化、自我創造的大腦系統乃是不可分的。

  有些人利用新的唯心主義觀點去支持神秘主義或超自然信念,包括超心理學(parapsychology)說的一切。但事實上,在心靈——大腦的新模式之下,心電感應、念力、預知及其他靈異現象等,比以前更站不住腳。

新唯心主義將帶領我們前往何處?

  問:在過去,一個人可以在自然科學所描述的唯物觀點,或是宗教及哲學所陳述的神秘、超自然體系兩者之間做一選擇。但現在,你所提出的新科學模式卻同時排斥了這兩種傳統的選擇,請問它將帶領我們前往何處呢?

  答:我所說的新模式只是一種不同的、中庸的(middle-of-road)科學解釋。除了其他東西外,它還包容了傳統科學所放棄的精神與生命力,它不只包括「心靈」——「物質」的歷史性對照物,並在因果關係的階梯上,將心靈置於物質之上。它展現的是一幅來自右腦的「真實」(reality)圖樣。

生物學家過去找尋「生機」找錯了地方

  問:你說這些基本原則是普遍性的,意即它們可以擴延到心——腦的層次之外,而適用於所有的科學?

  答:是的。譬如我最近就以這個觀念來說明在生物學上一個古老而被揚棄的學說——生機說(vitalism),這個古老的學說認為所有生命或者活著的東西都具有一種超越物理與化學的特殊生命力(special vital force)。

  當早期的生物學家開始上窮碧落去找尋這種特殊的生命力時,他們當然是無法發現任何東西。他們越是長久、努力、深入地去探尋,就越相信並沒有所謂「生命力」這種東西。因此,最後他們下結論說,所有的生命除了各種不同形式、複雜程度不一的生理化學作用外別無他物。從三十年代到今天,幾乎所有的生物學家都認為,所謂「生機說」只是一個笑柄。

  問:你已使「生機說」重獲生機嗎?

  答:是的。但卻是一個經過修正的「生機說」。我的同事們對此不以為然,因此他們認為「生機說」這個字眼帶有神秘的色彩。另用一種新詞彙也許會比較好,但我覺得「生機說」是一個好詞彙,我不認為只因它與神秘主義做錯誤地掛鉤就要揚棄它,我們生物學家過去找尋「生機」是找錯了地方,在原子和分子之間是無法找到生命力的,我們要找生命力就應該在生命與生命之間——從細胞、動物、人群的彼此回應之間,從其生殖、呼吸、攝食、跑跳、飛翔、築巢等行為中去找尋。

  使生物異於無生物的特殊生命力是一種剎那湧現的、整體的特質,而非其體內的生理化學成份的本質。它們無法完全用機械性的語彙來解釋,但這並不表示它們是超自然的或神秘的。任何有生命或無生命的東西,其組成成份的時間與空間因素乃是決定它成為何種東西的關鍵因素。

科學在難以掌握的時空變數下大翻筋斗

  問:你能舉例加以說明嗎?

  答:下面是一個很簡單的例子,譬如說這裡有一團銅分子,你可以將它做成一個銅球、一個小金字塔,一根很長的銅線或者一個銅像等等。所有這些不相同的東西都可以被還原成相同的物質元素——同樣數量的銅分子,科學為分子找到了特殊的定律,但對各種不同的空間與時間因素卻沒有這種定律存在,而此非物質性的空間與時間因素乃是決定銅分子「成為何物」及將遵循何種定律的關鍵。不幸的是,當科學在將事物還原以尋求其基本解釋的過程中,將這些非物質性的空間與時間因素拋棄或者遺漏了。

  現代的分子生物學很樂意接納了化學與分子的力量,但若問題不再侷限於分子層面,而涉及整個生物體時,科學家的推理就會突然來一個翻筋斗,輕易地翻越過他無法掌握的時間與空間因素。整個廿世紀科學的唯物哲學基礎就是建立在這種翻筋斗的錯誤上,它無法適切地描述現實中的非物質成份。這也是科學如何將自身及我們的文明誤導到過度強調唯物主義路途上的原因。

分子的移動主要視生物體的生命力而定

  問:你這種經過修正的生機說如何改變科學的思考呢?

  答:我這個理論主張:在我們星球上的絕大多數原子其運動主要並非像量子物理學所認為的是依原子或次原子的定律及力量而定,而是依照古典物理學、生物學、地理學、氣象學、甚至社會學、政治學上的定律及力量來動,譬如高等生物體內的分子其移動是根據它的主人——生物體的生命力而定,它們在大氣中飛揚、在平原上奔馳、穿越森林、潛入水中,並不是靠什麼分子或量子機械力,而是靠一種特殊的、整體的生命力或精神力量——也就是生物體本身的目標、願望、需求等。一旦進化到這種階段,較高層次的定律及力量即由上而下指揮較低層的定律及力量。

  問:你這樣說是否正像一個非科學家在平常狀況下對人生所可能獲得的原本印象?

  答:其中有很多在過去乃是一種「常識」,直到科學出現,並開始不斷地告訴我們「並不是那一回事」,我們才對常識產生懷疑。從那時候起,科學家與社會上的其他人,特別是關心人道與道德價值的人之間,彼此的文化及世界觀即顯現日增的衝突。現在我所說的也許是要承認:人文思想及常識一直在正確的途徑上,而走錯路的反而是科學界。

你的主張和馬克斯等人有何不同?

  問:我們回顧歷史,可以發現你並不是第一個想在科學基礎上建立價值體系的有心人。你的主張和馬克斯(Karl Marx)或法國的生化學家摩洛(Jacques Monod)等人有何不同?

  答:我認為他們也像早期的大多數人一樣走錯了路,他們接納科學的態度讓人覺得他們是在擁抱唯物主義的哲學及其對人類本質與社會的解釋。馬克斯主義所提出的價值觀與世界觀和我們所瞭解的科學體系是背道而馳的,他們——馬克斯主義——認為塑造這個世界及人類事物的原動力乃是人類為滿足其物質需求所採取的行動,但這同樣忽視了由上而下因果控制的關鍵原則。在唯心主義的觀念裡,則認為人類及社會所進化出來的較高尚的理想主義本質可以凌駕這些較基本的物質需求。

  馬克斯主義、摩洛等人,還有今天世俗化的人道主義者,他們與科學的「聯姻」通常也意謂著對制度化宗教的拒斥,我想這是一種錯誤,特別是今天整個世界的情況已變得這麼糟的時候。我們需要將眼光從自私自利、經濟收益、政治及個人日常需求的層面提昇到較高尚、長遠、如神般的價值層面。這並不是人類大腦自然擁有或容易獲得的特質,它需要有專門的機構不斷地去提醒、影響、教導人們去開發這些較高層次的價值觀點。

宗教與科學需互相讓步

  問:但你不認為宗教和科學聯手,會使宗教的教義受到很多束縛嗎?

  答:在過去唯物主義哲學的籠罩下,也許會如此,過去在這方面的努力一直是單方面的事,事實上就是要求宗教修正它的觀點來符合科學事實,而科學卻從未做過類似的努力。現在,我們要的是一個折衷辦法,宗教需放棄它對神祕觀念的依賴,同時科學也應拋棄它大部分的唯物主義包袱。

  問:如果科學具有比宗教更大的力量,你認為「造物主」這種自然的、唯心的觀點仍然能讓我們相信並加以尊崇嗎?

  答:這個問題留給神學去處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科學)需要一個夥伴的原因。

宇宙「人格化」為「神」並無不妥

  問:但科學能留下讓神學懷抱真實希望攜手並進的餘地嗎?

  答:我認為可以。我們不要忘記在人世的諸般事物中,科學觀點涵蓋了大至宇宙、小至次原子及其間的各種關係——所有生物、無生物錯綜複雜的進化網及在其間交互往來的各種力量,其浩瀚、複雜、多彩多姿與令人顫慄的美,人類所曾描述的任何東西均無法與之匹敵,它的確是令人五體投地!

  我們甚至可以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它——這將使宗教獲益——譬如人類放棄「太陽乃是每天由阿波羅駕著火戰車驅趕而橫越天空」這個信仰,而代之以我們現在所相信的太陽系觀念,我覺得這是進步,而非損失。

  問:但以這種方式來看待「神」(或上帝),是否仍能像以前對個人神性的信仰一樣滿足個人情感上的需求?

  答:這需視情況而定。只要一個人知道他在做什麼,而且不要死板地緊抱不放,我認為將 一個難解的觀念「人格化」並沒有什麼不對——特別是在個人信仰的隱私裡,它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科學也靠「啟示」,但要對「啟示」加以驗證

  問:當你想從科學中建立一個新的世界觀時,你將對人類價值的領悟等亦包容在內,但人文主義對此已做了相當貢獻。

  答:我們不應該再嚴格地劃分界限。我們強調科學是因為對「有效性」有一套嚴格的準則,科學也像「啟示」(revelation)一樣能使我們跨出日常經驗的藩籬,它使我們對自然及萬事萬物的意義有較深邃的認識,幫助我們廓清神秘,提供解開謎題的途徑,使我們對產生、推動及控制宇宙與被創造的人類的各種力有較深刻、較貼切的了解。

  問:那麼你是站在什麼立場說宗教是建立在「啟示」上?

  答:「啟示」是相當不錯的,科學也一直在運用「啟示」,並歡迎「啟示」。當你長時間陷在一個難解的問題中時,那個問題就變成你的一部分,它在你的下意識裡生根,然後突然之間,你好像從什麼地方獲得了突破,一下子知道了答案(按:這就是「啟示」)。當然,科學最後放棄了很多這類的啟示,因為它們無法通過實驗性的驗證。這正是關鍵所在:內在的啟示需與外在現實做雙向驗證(double check)。

  任何研究大腦——包括訊息的輸入、輸出及作用的方式等——的科學家,如果沒有「有效性」的證明,他是不會相信這些大腦內在功能的理論的。人腦本身很容易出錯,你可以任令你內在的邏輯思考程式鬆懈下來,而得到各種「合理化」的結論——這就是大腦的本質。大腦雖然有天生的邏輯思考程式,但它並非完全無懈可擊,大腦本身會自行產生各種奇妙的、符合個人願望的結論,而科學則要求對這些想法加以驗證,並與外在現實做雙向驗證——這是科學與其他信仰不同的地方。

以科學真理為大家奉行的意識型態

  問:你在你的著作裡說,以科學為基礎的新倫理可以為聯合國或世界政府工作?

  答:是的。大家對世界性的政府組織無法意見一致的最大困難是具有不同信仰和文化的人士不願意受到不同意識型態的價值觀所統治,資本主義的國家不願意順服於共產主義的價值觀,反之亦然;其他諸如基督教徒和回教徒間的關係亦復如是。在可預見的將來似乎不太可能說所有不同的國家都願意放棄們既有的信仰,而在某一意識型態的倫理觀及價值觀下結為一體。但我們較能預期為了維持國際秩序,所有國家可能願意以科學真理及世界觀為基礎的、較屬中性的新倫理上做一妥協。

  問:想設計或釐定價值觀的轉移是明智之舉嗎?價值觀通常只在現實的壓力——也就是你所說的在人類走到「無法忍受的邊緣地帶」時才會改變。

  答:你當然可以走順其自然的路,讓世界局勢惡化到不得不產生新的價值觀為止,但到那個時候恐怕為時巳晚。每個人可資運用的基本資源已經減少,報酬遞減律也已在各地出現,每年絕種的生物已高到令人警惕的數目,而我們周遭少默民族生活的尊嚴與與意義也幾乎蕩然無存,情況再惡化下去是會逼使人類改變他的價值戳,但等待的時間越久,我們這個星球殘存的品質就越糟糕。

  我寧可追求理想,而不喜歡只是去想如何維持一個可以「撐得住」的社會——譬如在科技的協助下,全球的農業、漁牧及剩下的土壤最多可以養活多少人等,我要計算的是讓每個人都有最佳、最美妙、最神奇生活經驗的「理想人口」是多少。

不得不注意全球及哲學的問題

  問:很多科學家在年紀較大後,似乎都將注意力轉移到全球及哲學的問題上。

  答:我想大多數的科學家在年歲大了以後,看到此生將盡,他們不再有耐心將時間浪費在他們一度認為可以永遠追求的事情上,一個人會隨著年歲而提升他的眼界,很多科學家在年輕的時候會認為這是可笑的事,但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可笑的事,相反的,我認為這是應該鼓勵並賦予高度價值的。

  此外,讓我們想想今天的年輕人,他們是最關心這些問題的人,在五年到十年內,當我們都去世後,他們是受害最深也是最擔憂的人。在我們這一代成長的歲月裡,我們不關心這些問題,我們有的是將來、希望與英雄。現在,世界的大都會還是一樣大而熱鬧,但事情和人們已不像從前那樣逍遙自在了。

  人腦具有驚人的適應與習慣力,除非你老到親身體驗早年生活的那種氣氛,你就很難將現在與過去做個比較,也無法感覺到底發生了什麼改變。但今天,任何歲數的任何成年人都應該關心全球性的問題,因為它就在你的身邊。

現代福音的三使徒:科學、宗教、人文主義

  問:你所鼓吹的理性、反神秘主義的途徑是否能為個人生活留下科學無法觸及的非理性領域、幻想及深邃超越的神秘體驗等活動的餘地?

  答:當然有。我絕不認為科學可以涵蓋一切,或者能為所有問題提出答案,或者獨斷地宣稱它是最後的、絕對正確的真理。我們學習得越多,就會發現越多的神秘。神秘主義、幻想、或者藝術、戲劇及其他各種私人性的東西,只要它們不影響支配我們的自然律則,我一點也不反對。我所關心的是:將那些社會價值或信念直接或間接地融入法律、誓言、土地法——及將來可能有必要的星球法律內。

  我們也要記住,嚴格的分野已不再存在,科學的觀點和宗教融為一體,並和人文主義銜接上,兩個文化的衝突獲得解決,三個使徒(指科學、宗教、人文主義)攜手並進的大道巳經打開,像今日的其他每件事情一樣,即使是生活中受歡迎的非理性成分——神秘主義與巫術——也需要更多理性的保護。在全盤的考慮之下,如我們不再繼續以與事實相牴觸的神秘答案或者以過時的唯物主義意識型態去賭這個星球未來的命運,我們和我們的子子孫孫是要安全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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