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輯四 生活的男低音 14
白天看人在報章雜誌上放言高論,看久了看出一點趣味:有的想當年,金戈鐵馬;有的說既往,悲憤填膺;有的狗咬狗,兩嘴是毛。夜裡聽群蛙(其實是蝦蟆)在中庭水池裡鳴唱聒噪,聽久了也聽出一點門道:有的雄渾蒼勁,威而剛;有的陰陽怪氣,有點嗲;有的淒涼哀怨,像在哭。
蝦蟆也會哭嗎?如果你問蘇東坡,他會說:「當然會。」蘇東坡五十七歲時被貶嶺南,六十歲時再貶海南,當他站在雷州半島的港口,看著前方那深不可測的湛藍海洋時,他心裡在想什麼呢?如果你問我,我會說:「他想到一隻蝦蟆。」
當然,那是一隻很特別的蝦蟆,在寓言裡會哭、會說話的蝦蟆。寓言如下:
艾子坐船到海上,夜裡停泊在一個島嶼的邊緣。深夜,他聽到水下傳出哭聲,後來又聽到好像有人在說話的聲音,於是拉長耳朵仔細傾聽。他聽到有一個人說:
「昨天龍王下道命令:『水中生物,凡是有尾巴的都必須斬首。』我是一隻鼉(豬婆龍),因為害怕被砍頭而哭泣;你是一隻蝦蟆,沒有尾巴,為什麼也在哭呢?」
接著,艾子聽到另一個人回答說:「我如今幸好是沒有尾巴,但卻擔心龍王會追究我過去當蝌蚪時的往事啊!」
寓言出自《艾子雜說》,作者印的就是蘇東坡,雖然很可能是偽托之作(大陸近來則又有人翻案),但若將考據暫擺一邊,以此來寓寄蘇東坡當時的心情,卻也十分恰當。
在因王安石變法及其餘波所引起的好幾次政爭中,蘇東坡每次都在暴風的半徑範圍內,大起大落。宦海浮沈,原也是習慣了就好,但令他感觸最深的也許是數次被貶,理由都是追究既往,抓他「過去的尾巴」──不是說他過去寫的詩「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人臣之節」(有名的「烏台詩案」);就說他以前奉太后口令所寫的聖詔「毀謗先帝」,或者說他當年護送父親靈柩回四川時,「沿途搜刮」。總之,就是翻舊帳。
受到這些指控,蘇東坡當然是一肚子苦水。不過不要忘了,整肅過他的李定後來也遭到了整肅,李定被罷黜的罪狀之一是當年曾經隱瞞母親的死訊,不服母喪。這也是被抓「過去的尾巴」,而起草這份公文的就是班師回朝任中書舍人的蘇東坡。
這種「抓尾巴」的招數不是中國人獨創,亦不限於古代,君不見每次美國總統大選,候選人諸君當蝌蚪時的往事,不也都一一被拿出來溫習嗎?它當然也不是政界才有的癖好,夫妻吵架翻臉,翻的也經常是當年「年少春衫薄」的舊帳。看來多數人在想要對方「好看」或是讓世人看清對方「真面目」時,祭出「蝌蚪檔案」是大家最愛用的法寶。
想當年,說既往,每個人都有過當蝌蚪的歲月,都有尾巴。尾巴掉了也不是不能再拿出來供大家品評,只是在「回味」時何妨多一點「品味」?
還是分析心理學家榮格說得好,他說在每個人乾淨漂亮的「假面」下都有一個「暗影」,什麼是「暗影」呢?它就是「人類仍拖在後面的那個無形的爬蟲尾巴」。一個圓熟的人應該包容「暗影」,讓「假面」和「暗影」取得和諧的關係。
暑熱逼人,又老是聽到蝦蟆在夜哭,除了心煩外,有時也真叫人不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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