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搭捷運到淡水,沿中正路而行,來到馬偕街口,又和你不期而遇。
你看起來似乎比前一次瘦了點,黑了點。也不知道是雕像只有頭部而沒有身體,或是鬍子太多太長(老淡水人呼馬偕為「鬍鬚蕃」),每次看到你,總覺得有點突兀;特別是你矗立的街口越來越形雜亂,我真為你感到委屈。
「就是痛苦至死,我一生也要在此地──我所選擇的地方,被你差用」,在喧鬧的人車聲中,我聽到你在一八七二年對上帝的低語。以前我只有耳朵,現在我有了聽覺;以前我只有大腦,現在我有了領會;真正在差用你的是我們的先人。
忽然一陣隱約的痛,來自我那被牙周病腐蝕的牙齦深處。於是,我看到你從夜宿的豬舍起身,揉揉被蚊蟲叮咬的肌膚,徒步來到人群聚集的廟口,唱一兩首優美的聖詩,然後拿出箱子裡的鉗子,用從牧童處學來的台語,對好奇而警戒的群眾說:「有誰牙齒痛?我替你們拔牙。」也許,我曾經夾雜在群眾中,用狐疑的眼光看著你。
以前讀你的日記,發現你在一八七五年為人拔了「六百八十顆蛀牙」;一八七八年拔了「一千四百三十六顆」;一八八二年一月,在三角湧拔了「二百四十八顆」,在紅毛港拔了「二百三十八顆」牙齒。為什麼拔得這麼多,而且越拔越多?還記載得這麼詳細?我曾經為此感到狐疑。特殊的記憶來自特殊的用意,你是否認為你要拔的是你所看到的台灣那已經爛掉、蛀掉,而讓我們的先人隱隱作痛的「另一種東西」?也許你不知道,在你之後,有個不信奉上帝的猶太人說,「拔牙」乃是「去勢」的象徵;你喜歡替臺灣人「拔牙」,是一種「文化的去勢」?
「啊,你又何必對我有如此特殊的記憶?畢竟,那些被我拔掉的牙齒都已經不痛了。」你的眼光凝視前方,熟悉的淡水河已被高樓遮蔽。
是的,我又何必在意?畢竟如今在街上走的是將你從西方帶來的金雞納霜藥水(治療瘧疾)倒掉,而只保留那美麗空玻璃瓶者的後人,他們已對你視若無睹。
我不是在意,我只是為你感到委屈。但願下次再看到你,你不要又變瘦變黑了。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