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858 迎客松下的轎夫

瀏覽次數: 11

輯四 生活的男低音 8

  凌晨五點多,在暗藍色的天空下,暗灰色的奇峰怪石間,迎客松逐漸顯現它暗黑色的身影。我有一種比作夢更奇怪的感覺。在年輕時代,我是作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清晨,我會從黃山之巔醒來,看著那靜靜佇立近千年的迎客松,為世事之難料發出無聲的驚疑。

  天色漸亮,從玉屏樓賓館下來的遊客漸多。我正欲折返,看到一名男子從下面的石階「跑」上來。我認得他,他是昨天就從山下一路跟著我們的轎夫;他也認得我,因為我很好認,而且昨天他似乎就認定我會「後繼無力」,沿路緊跟著我。

  轎夫兩人一組,我們一行十餘人,昨天有四組轎夫一路跟著我們,雖然中途只有一個胖女人坐了轎,但他們很有耐心,藤轎等生財道具都擺在山上,算準了第二天醒來腿痠,會有更多人後繼無力。我們才走一半的路而已。

  「您今個就坐我的轎吧?」他滿臉堆笑地對我說,氣還有點喘。我好奇地和他攀談,方知他家在離黃山五里路的地方,早上三點多就出門,連走帶跑,為的就是希望早點拉到生意。「您就賞個臉,早坐早舒服,價錢一樣的!」

  雖然覺得他很辛苦,我還是勸他盡快去找別人。幾年前在漳州,一個六十幾歲的乾瘦老頭一直要我坐他的三輪車,我實在不忍心,但又不能直接給他錢。眼前這位轎夫雖然只有三十出頭,看起來也蠻壯的,但我就是不想坐轎子。坐計程車就不會有這種問題,我想大概是對享受對方付出原始的勞力這檔事感到不自在吧。自己雙腳健全,卻要人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抬著,這不是「作威作福」、「剝削」嗎?但如果大家都心懷「罪惡感」而不坐轎,那這些轎夫沒收入,餓著肚子回家,面對嗷嗷待哺的妻兒,豈不更加可憐?

  這是個兩難。在這種兩難裡,我通常扮演鴕鳥。還好,那天離開玉屏樓不久,在蓮花峰下,就有人坐了他的轎。我又做了一次愉快的鴕鳥。

  最近,看到大陸很多風景區陸續興建纜車、索道、甚至電梯,而威脅到傳統轎夫生計的報導。我想,更重要的應該是這些纜車、索道、電梯對自然景觀的破壞,但為了不破壞自然景觀,是否就要轎夫繼續大汗淋漓地抬著大家上山?

  那要先問你對轎夫有多少認識,又為什麼會對轎夫產生特殊的看法?爬黃山已是多年前的舊事,那群我唯一接觸過的轎夫早已面貌模糊,但他們那日漸消散的身影,卻讓我對某些問題日漸感到不安起來。

  一九二○年,英國哲學家羅素應邀到中國,在北京、上海等地講學九個月,回英國後,在各大媒體表了一系列他對中國看法的文章,後來還出版《中國問題》一書。在〈中國人的性格〉一文裡,羅素特別提到他在中國坐轎子的經驗:「我記得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們幾個人坐在轎子裡,被抬過山丘,道路崎嶇難行,轎夫非常的辛苦。到了山頂後,我們停下來十分鐘,讓他們休息一會兒。轎夫們立刻並排坐下來了,抽出他們的煙袋來,又說又笑,好像一點憂愁都沒有似的。」

  羅素為什麼會特別提到這件事?我想對像羅素這樣的一個西方哲學家來說,當他坐在轎子上時,心中想必會有在「剝削他們」的罪惡感,而覺得這些轎夫「真可憐」,但後來卻發現轎夫們「又說又笑,好像一點憂愁都沒有」,絲毫沒有埋怨天氣和怪罪坐轎人的意思,也絲毫沒有悲嘆自己的命運或為此感到憤怒的意思。他不僅鬆了一口氣,而且覺得剛剛認為轎夫「不幸」的想法可能錯了,他們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幸福,一種樂天知命的幸福。

  根據羅素的觀察和描述,他認為中國人的性格有逆來順受、被動、隨遇而安、樂天知命、愛面子、貪婪、懦弱、缺乏同情心等幾個面向,這些「又說又笑的轎夫」應該是屬於「樂天知命」型的。「每個人都有他的幸福形式,用自以為是的眼光去衡量別人是否幸福是錯的。」單從「哲學家」與「轎夫」的角度來看,這種說法自有它的見地;但如果換成「有良知的西方哲學家」和「中國人」,就會讓人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我以為羅素真正要說的其實是:

  從十九到二十世紀初,中國人飽受西方列強的欺凌、踐踏,任何「有良知的西方哲學家」都應該對此感到慚愧和罪惡,而為「中國人」灑一掬同情之淚。但,且慢!中國人「真的」像你認為的那樣可憐、不幸嗎?他們可能有他們自己的幸福形式,「又說又笑,好像一點憂愁都沒有」呀!羅素的「轎夫論」很容易讓人產生這樣的聯想。

  魯迅在〈燈下漫筆〉這篇文章裡,也提到羅素坐轎子的事。他先對西方人之所以讚美中國的幾種「居心」做了一番批評,然後話鋒一轉說:「至於羅素在西湖見轎夫含笑,便讚美中國人,則也許別有意思罷。但是,轎夫如果能對坐轎的人不含笑,中國也早不是現在似的中國了。」

  不知道魯迅所說羅素的「別有意思」,是否就是我上面所說的那種意思;但魯迅的重點是在指陳轎夫的「又說又笑」,並非羅素所認為的「樂天知命」,而是「奴隸性格」使然:「這文明,不但使外國人陶醉,也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不陶醉而且至於含笑。因為古代傳來而至今還在的許多差別,使人們各各分離,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並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這是魯迅一貫的觀點,他希望被奴使的轎夫能夠覺醒,所以當他看到他們居然「又說又笑」時,就為他們感到痛苦、感到悲哀。

  很顯然,每個人對幸福有不同的定義,不僅「什麼是自己的幸福」有別,連「什麼是別人的幸福」也不同。「什麼是(中國)轎夫的幸福」,羅素和魯迅顯然有不同的看法,我以前也有我的看法,但我現在最想知道的其實是轎夫自己的看法。

  羅素有羅素的幸福,魯迅有魯迅的幸福,轎夫有轎夫的幸福,我有我的幸福。轎夫的幸福是什麼,那要轎夫自己說的算。想從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幸福,是不幸;想把自己認為的幸福強加在別人身上,是另一種不幸。

  這就是某些人的身影日漸消散時,我日漸感到不安的問題。

分享:

已發佈

分類:

,

標籤:

留言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