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 生活的男低音 7
鄉間小路,陽光下的田邊有一間破敗木寮。
我覺得有點眼熟,好奇前往窺探。原來是一間毛廁,但已廢棄不用多時,塵土堆積,角落裡還散置著幾根敗朽的麻桿。它們彷如魔棒,點醒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
少年時代隨母親到鄉下遊玩,一時內急,親戚就帶我到這間毛廁出恭。當時還相當新穎,似乎剛搭建不久。但在解脫之後,卻找不到草紙,只看到旁邊擺了一堆五寸長左右的麻桿,雖然涉世未深,但已經猜想到大概是要用這個來揩屁股的,事到如今,也只好將就。記得當時用了好幾根麻桿,暴殄不少天物,還是覺得不乾不淨。它成了我少年時代一項非常特殊的經驗。
如今親戚家的土角厝早已翻建成三層樓房,屋裡有著跟都市一樣的衛浴設備,唯獨那間毛廁孤立於田邊,不用不拆,似乎有意讓它成為對既往的一個憑弔。
對用麻桿揩屁股一事,讓少年的我耿耿於懷了好一段時間,覺得它既骯髒又落伍。後來有些見識,才知道它原來有個典雅的名稱,叫做「廁籌」,用來泛指如廁後揩屁股的竹片、木片、麻桿、瓦礫等。以前連草紙都非常珍貴,鄉下人怎麼捨得用它來擦屁股呢?能用新鮮的麻桿已經是一種幸福了。
明朝胡應麟在《甲乙剩言》裡提到一個友人到安平作客,對如廁時用瓦礫擦屁股一事大呼吃不消,胡應麟提醒他《西廂記》裡的大美人崔鶯鶯是安平人(唐朝稱博陵縣),她大便可能也是用瓦礫擦屁股的。又《江南野錄》載:「李後主親為桑門(和尚)削作廁簡子(廁籌)」,可見古代的尊貴人士用廁籌的也所在多有,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骯髒和落伍。
幾年前到日本,見識到所謂的「免治馬桶」(國內最近也開始流行起來),如完廁,只要按個鈕,就有溫水噴出,沖洗你的肛門,然後烘乾,號稱「完全潔淨出恭」。我因好奇而嘗試了一下,雖然既先進又乾淨,但還是覺得怪怪的。
這其實是個習慣和觀念的問題。《無門關》裡有一則公案說:一位和尚問:「如何是佛?」雲門禪師回答:「乾屎橛。」乾屎橛就是廁籌,就是我少年時代所用的麻桿。在令人掩鼻的乾屎橛裡可是存在著慈悲歡喜的佛呢!
大便被認為骯髒,乾屎橛被認為落伍,並非「天經地義」。什麼是「骯髒」?什麼是「落伍」?不過是被一些觀念洗腦的結果。現代人天天洗澡,認為不洗澡就是「骯髒」,但古人卻很少洗澡,早年的基督教更攻擊沐浴的習慣,因為當時教會的觀念認為,凡是使人身體美麗的東西,都是容易使人犯罪的,所以也是邪惡的。人們讚揚污穢,就像聖保拉說:「身體與衣服的清潔就是心靈的污穢。」
據說聖亞伯拉罕自奉教後五十年中,從來不洗臉也不洗腳,替他寫傳的人說:「他的臉反映著心靈的純潔。」而聖猶弗芮克西亞在加入一個修道院後,發現院內一百三十六個修女,從來都不洗腳,要是她們聽見有人提到「洗澡」,就好像聽到「魔鬼」或什麼污穢的話般,都會不寒而慄。
如果現代人對古人的這些想法和表現皺眉,那他們也同樣會對我們的想法和表現皺眉。什麼才是「高尚」的呢?那得先看你怎麼「想」。
當然,我還是會用舒潔衛生紙擦屁股,還是會天天洗澡,但偶而用麻桿擦屁股,幾天不洗澡也沒關係,如果能把它視為「雅事」,那就更慈悲歡喜!
發佈留言